第13章 雷霆雨露

都城夜色中,韩渠亲驭车辇疾行于去往大内的路途上,只为赶在宫门下钥前到达。车中的萧祤金冠束发,一身的轻袍缓带早已换成了亲王服色,收起了一贯风流自赏的姿态,显得颇有英武威严之势,丝毫不见方才醉酒之色。

长街尽头,巍峨的正阳门城楼已是映入眼帘,城门禁军此时正在交接防务,见远远有马车疾驶而来,正要阻拦,可一眼望见是亲王车驾,立时收起了排开的阵势,众人皆知现今能在京中用亲王车架的唯有萧祤一人。

车方停稳,也不等人伺候,萧祤便自己跳下车来,急往大内去,虽是宫门将闭,但萧祤惯于出入宫禁,禁卫也不敢多加询问。

才入宫门,一年轻内侍提着灯笼似已等待良久,一眼瞥见萧祤,迎上前来道:“奴婢赵如意拜见景王殿下,我们凌公料想殿下今日必定入宫,使奴婢在此候着呢。”

萧祤一哂:“你们凌太监哪里记得这些,大约是你这精乖的主意吧,只是本王可没什么赏你的。”他口中如此说,却还是将腰带上一只荷包扔给了赵如意,“陛下现在何处,还不快给本王引路。”

虽不是多大的赏赐,却显出了熟络,这是给了他极大的脸面。赵如意伺候起来更是尽心,提着灯笼一面小心的给萧祤照着路,一面忧道:“年年到了这个时候,万岁大抵都有一阵子不痛快。今日已在待雁亭枯坐许久,却不许人跟着,这夜凉如水的,皇后娘娘担心的不得了,却也不敢打搅,只怕是因往年曾受训斥,如今生了怯懦之心。”

萧祤皱眉,他知道皇帝的心结因何而起,也知为何难以释然。只得年年陪伴,稍作开解。

御苑中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比比皆是,东南角上小小一间待雁亭并不起眼,萧祤轻车熟路的走到此处。一眼便看见萧禛一人独坐亭中,闭目垂睫,手中握着一串沉香木珠,半倚着石桌,似乎因为在寒风中坐了许久,俊雅的面容上已退去血色,白似霜染,那串沉香木珠也因为经年的摩挲光润如玉,泛着微微的幽光。这样的萧禛卸去了朝堂之上惯有的帝王威势,露出了一丝少见的脆弱来,萧祤心生一丝不忍,轻声唤道:“兄长。”

萧禛闻言侧首,萧祤的到来他并不意外,往年此时他也会这样匆匆入宫,赶来陪伴。他勉强笑了笑,冲萧祤招手道:“祤弟,过来坐罢。”

萧祤近前行了一礼,方依言坐下。

“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这样子,总叫你看笑话。”萧禛自嘲道:“何谓求而不得,思之如狂,唯有不敢忘。如今我也算是深知个中滋味了。”他言语之中并不称朕,只以你我相称,显然是只论手足,不论君臣。

知道他意有所指,萧祤才敢顺着他的话头道:“兄长往年从不曾言及徐姑娘,为何如今却又主动提起?”

“我只是想与人说说雁回。我有些怕,怕再不提哪一日回想起来会真的全然忘了她,忘了少年时相处的那些欢快时光。你可知道,今日我坐在这里许久,虽在心中一遍遍的描摹,却仍是记不清她的样貌了。”他的语调虽是轻描淡写,听在萧祤耳中却是语带凄凉,难掩哀痛。

萧祤满腹言语不知从何说起,有心劝慰也觉不得要领,终是千言不如一默。好在萧禛的消沉只是暂时的,终究他还记得他是大燁的天子,勉强振奋精神,将沉香珠串收入怀中。萧祤见机冲暗处一挥手,一干久待的近侍忙上前来各司其职,为萧禛披衣捧炉。

一场事故好容易散场,萧祤回到自己的宫中的留宿之处,也是难以成眠。

次日晨起,匆匆别过萧禛他便出宫了。才出宫门,便见韩渠等在宫门口,一见他出来,急行至他身边,附耳低语道:“殿下,云中君将归。”

萧祤一愣,有些意外道:“我只当他永远不会回京城来了。”

同样地消息几乎同时也摆在了凌孤意的案头上,“云中君将归,”单季姜在旁一眼扫见那纸上的字,眉心微动,意味深长的一笑道:“沈君归,却不知为谁?”

凌孤意抬眼看她,反问:“他在意的那个人早已不在世上,你以为他是为谁?好好尽你的职责,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能放过。”说完不再出声,却是皱起眉来,太皇太后的母族,沈氏的最后一丝血脉,在太皇太后去世,沈家沉寂后离京,如今骤然归来,她不得不慎重以待。

单季姜不接话,少年一别,八载有余,当年相识的沈家少年郎如今已是名满天下,世人皆称云中君。她知道沈沇是因为什么离开,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

门外忽然来报,马宪与高鸾回来了。

马宪当先进来,面色如常,高鸾紧随其后,他虽只在兵马司待了一夜,但韩驰抓不到把柄又不肯轻易放弃,足足盘问了一夜,若非马宪及时赶到,便要动真格了,脸色自然不好。

凌孤意见高鸾进屋却不肯上前,只是站得远远的,知道必然是有所损伤,曼声道:“怎么了?过来我瞧瞧。”

高鸾只得依言上前,堂上明烛高照,凌孤意一眼看见他额角上一大块红肿破损。

凌孤意微微皱眉,看向马宪道:“这是动手了?叫大夫看了没,可会留下什么疤痕?”

马宪还未及回答,高鸾却先开口道:“回来路上顺道瞧了,不打紧。我一个大老爷们,怕什么留疤,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凌孤意瞥了高鸾一眼,“你是我手底下的人,伤了你的脸,就是伤了我的脸面。这么显眼的伤挂在脸上,是好叫人知道我锦衣卫的千户是能让人随便动的?”

“哼,”凌孤意冷笑了一声,“一会去让医官好好瞧瞧,这事,咱们没完。”

且不论各人作何思量,很快众人的注意力便被几日后朝堂之上的一番风云所吸引住了。

通政使卢泰依言而行,他是权宜机变之人,知道内阁与司礼之间不和已久,此番凌英既有所图谋,必然剑指首辅。于是他着意在首辅杨善的门生中寻了几个同年,鼓动了一番。诸人都是清正耿介之人,对司礼权势泼天早有不满,纷纷应允附章弹劾。

司礼监仿佛也脱出了凌英的控制,往日里筛子般的文书房似乎也漏了斗大的眼,这几份奏疏一字不落的全送到了皇帝的手里。皇帝并未表态,所有奏疏皆是留中不发,但却又叫凌英暂且回家休息,司礼监职责泰半移于晏弥。

众人一看皇帝态度暧昧,以为有机,也纷纷上奏,各地御史更是闻风而动,只欲一鼓作气将凌英扳倒,一时间雪片般的弹章飞入枢机。

内阁众人皆是莫名,明明还未有所动作,怎得就闹得如此沸沸扬扬。

待得常朝日,更是热闹,除了内阁嫡系门生,更有平日首鼠两端之人,七嘴八舌,口沫横飞,弄得朝堂竟比菜市更嘈杂。

萧禛下朝后,面对这堆满桌案的奏疏,随手拎起一本向凌英道:“这帮人常与朕说君子群而不党,这不是结党是什么,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群起而攻之,只知为内阁喉舌,却不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朕看他们是忘记了这大燁到底是谁家天下。”

凌英听皇帝此语,已是字字诛心,直斥内阁,丝毫不留情面,就知他深恨文官抱团,左右王事,再难容忍。乘势诉苦道:“奴婢实在冤枉,向来只知道忠于王事,却遭内阁无端忌恨,只怕日后想为万岁尽忠,也不敢有所作为了。”他点到即止,只诉委屈,丝毫不提皇帝该如何处理这些人,反令得萧禛觉他知道分寸。

皇帝有了打压内阁的决心,却还缺少绝好的把柄。这消息还未入夜便已传入了镇抚司中。

凌孤意连日忙得脚不沾地,只为赶在下一次常朝前将一切准备妥当。

又是一旬后,皇帝仍无明示,底下诸人开始有些惴惴不安了。

再逢朝会,竟然又是一番风云变幻,先是钦天监有人出首,直指飞星入紫宫之事乃是子虚乌有,监正曹邬故作妖言妖书以污国之重臣。接着又有通政使卢泰亲自举发,有人贿赂通政司官员并勾连宫中内侍,使其弹劾文书可不经文书房直达御前。更有许多亲近凌英的官员,纷纷上奏,直言各路御史毫无节操,只知道捕风捉影,皆是庸碌之辈。

两派官员各自为政,在朝堂上你来我往相持不下时,锦衣卫指挥使文义突然而至,将数日来所查之观星记录正本,通政司受贿官员口供,以及口供所供认的贿赂之人,勾连之内侍全数当面呈给皇帝。

文义本是恩赏的指挥使头衔,因此平日并不大管卫中的事务,没想到一出手便是如此雷厉风行,面面俱到,证据确凿之下,内阁一派哑口无言。

首辅杨善心知大势已去,再望龙椅之上的萧禛,向来不动声色的表象之下已隐有几分得色,他才知道这一仗之所以输得彻底,是权势蒙蔽了双眼,让他没有看清圣心早已不在了。

为官一世,历经三朝,至此已是位极人臣,门生故吏遍天下,若想斗他还可以继续。可是望着那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君王,杨善突然觉得有些灰心,曾几何时,自己也曾风华正茂,也曾意气风发,金榜题名,琼林御宴,那个绿鬓青衫的少年凭着一腔热情,一心想为大燁创个海晏河清的盛世。一生之中遭遇过多少风浪早已记不清了,权谋斗争的手段他了如指掌,他只知道自己从未怕过,也未输过。可这一次他无法再斗了,只因那个想要对付他的并不是朝中政敌而是他辅佐的皇帝,他虽在国政上与萧禛分歧甚大,每每违逆上意,封驳圣旨,但他臣节仍在,叫他公然与皇帝对抗,以臣欺君,他不敢也不想。

须发皆白的老臣不再与皇帝对视,而是颓然的低下头去,仿佛一瞬间丧失了所有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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