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乍起

早春的京城滴水成冰的冷,天边露出一线白光,济宁坊灯市胡同口的李老儿才刚支起一摊活计,缩着脖子坐在面档里,呵出一口白气。他紧了紧身上才做的新棉袄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正打算起身舀口汤热乎热乎,就听见吱呀一声,隔着没多远的一家大宅开了侧门,一辆青呢大车从门里驶出来。

那驾车之人裹着厚实的棉服风帽,一看就是个精壮汉子,只见他单手轻轻一带马缰,那并驾的两匹大黑马带着马车稳稳的缓行起来。

马车从面档前驶过,车沿一角上悬着的铜燕子发出一串好听的叮铃之声。李老儿好奇的瞧了两眼,这一家宅子在这胡同也有好几年的,只知道是叫凌府,出入常见这辆铜燕马车,府上偶尔往来些宫府中人,想来此间主人应是权贵,只是住了几年也没人知道到底是朝中哪位。不过这天子脚下看不明白的人,看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自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好,刘老儿摇了摇头,将这疑问丢过脑后,自去打理生意去了。

马车行至长街上,那青石板上浓霜未褪,车速却丝毫不缓,马蹄叩打着石板惊破了这一街的宁静。

这马车外表看着虽普通,形制却比一般马车大些,此时这偌大的车厢却只有两个人。凌孤意倚着几个缕金线的方枕,低垂着眼眸正闭目养神,车厢里依旧是暖意融融,烘的车壁上悬着的香药包越发的香气浓郁,熏得她有些鼻子发痒,不由得咳了两声,抬起手来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单季姜端坐一旁,拿着一份札子,正就着手边的琉璃避风灯看得仔细,任她平日在府中偶有撒娇做痴,只要一出门,就是现下这副端方得体,严肃谨慎的做派。

听见动静,抬头见凌孤意虽是闭着眼睛,眉头却皱着,她知道凌孤意素不喜浓香,今日不知道是谁打理的马车,竟放多了香药,她正要推窗换气,却被凌孤意抓住手腕,“算了,这会子功夫我还忍得。”凌孤意缩了缩脖子,摇头道。

“既不开窗那就吃口茶吧。”知道她怕冷,单季姜起身摘下车壁上的香药,收进车上的暗格里,又从几案上倒了杯热茶。凌孤意接过茶问道:“什么时辰了?”

单季姜掏出一块西洋进贡的玳瑁三重壳怀表看了一眼,“时辰还早,这会才刚卯正,已到了玉门大街,不用半柱香便能到了,误不了事。”

“嗯,那便叫马宪将车驾慢点些。”凌孤意捡起放在一边的札子,瞧了一眼重又撂下:“到了衙门,多少公文札子看不得,急在这一会作甚,马车里颠来颠去的,也不怕晃了眼睛。”

“闲着犯困,倒不如看两眼,横竖我不用戳蜡烛似的站班,”单季姜伸手在门板上叩了两下,马车慢了下来,“万岁素来懒朝,这样冷的天倒是按着规矩叫大朝会,年纪轻的官儿还受得,那些个阁老,国公们可怎么好,万岁自己个儿倒是裹得严实,难为底下人在奉天门前吹风,这场朝会下来少说也得倒下几个,难说他不是故意的。”

“你且知足吧,要是赶上大燁开国那会儿,像咱们这样品级的都是常参官,得日日上奉天门站班去。”凌孤意皱了皱眉,略带警示的看了她一眼道:“连陛下都敢呲哒,我是纵得你过分了。”

单季姜偷眼看了看凌孤意,见她神色间并无怒意,才又笑着说些闲话,将方才的失言掩过去。她知道自己本不是稳重的性子,加之少时颇有几分恃宠而骄,言语直接又爱刻薄人,这些年虽然刻意改了不少,却总有不小心的时候。

才说了一会闲话,马车便停了,车外的马宪低声道:“镇抚,右阙门到了。”

右阙门西边的锦衣卫直房早有人等着,一见铜燕马车到,即刻迎了上来:“凌镇抚到了?”

马宪一见来人,一身赏穿的大红织金飞鱼过肩曳散,面容白净儒雅,正是经历司佥事垣重,赶紧抢上一步行了一礼:“佥事大人”。

说话间,单季姜已先一步下了马车,侍立一旁,车内的凌孤意早已听到马宪那一声称呼。

这经历司佥事原本掌着锦衣卫里的文书上奏,换了从前也是能直奏御前的实权人物,可如今什么折子到了御前那都得司礼监过一遍筛子,万岁连正经的批红都少,可见是不耐烦处理公文。

谁都知道镇抚司背后就是万岁身边的司礼太监凌英,此人正是权倾一时,炙手可热,谁敢轻易得罪。

如今经历司就剩个空架子了,堂堂正四品的指挥佥事还得上赶着来巴结自己这个镇抚使。

只是到底垣重比自己高了半个品级,再则他平日实在是个会做人的,凌孤意也不好如此托大,叫他面上不好看。毕竟同朝为官,都是公门中人,相互抬举着才是正理,连忙下了马车,拱手一礼:“是下官的不是,来得迟了些,怎敢劳动佥事大人来迎。”

这礼行得周全,话说得妥帖,垣重听了也舒坦,笑眯眯地说道:“哪里,不过是适才有些琐事去了趟卫所,顺道取了凌镇抚的公服来,却怕镇抚不知,又要让单千户白走一趟。”

单季姜原本只是从五品副千户,只不过北司如今在本卫中一家独大,因此每每当面称呼都不肯带出个副字来。

锦衣卫直房自然比不得官署,即便关上房门也不比外面天寒地冻的好多少。祖制惯例无论宫中直房还是宫门待漏之处,夏不许储冰、冬不许置炉,以此磨练卫戍之人的意志。

而此时,屋内一角却放着一座小小的铜脚缠银丝熏炉,透着一丝暖意,不用想也知道是垣重的手笔。

本卫中人素来知道凌孤意有些异于常人的规矩,不论当值或是朝参,她从不着公服出入自己的府邸,燕居多穿常服,此刻去了外罩的玄色曳散便是一身霜色的贴里,拂晓中如倾泻一身月光,更添许多清冷之色。

单季姜捧起熏笼上的朝服,一边服侍凌孤意穿上,一边说道:“他到会讨巧,弄这么个玩意来,这会消受了,被那帮无事都要参两本的御史知道了,又不得清净。”

“我什么时候教过你指谪上官的规矩,不改了这毛病,当心我送你去南京。”凌孤意面上一冷,低声斥道,“行了,不用在此处等我,先回卫所去。”

单季姜知道她逢朝会必定心情不好,只低头听训,一句也不敢多说。回想这些日子适逢年节,宴饮多,奉承的人也多,好话听多了,自己确有些放肆了,该吃这顿排头。

她才想出去却又想起件事了,忍了半天终还是问道:“诏狱里还收押着通政司的那个司官,要不要先审一审,今日朝上,只怕银台要拿这个做文章。”

凌孤意不声不响的就使人拘了通政司属官,因行事低调,朝中众人皆不知此事。可瞒得了别人还瞒得过一部长官不成,单季姜知道通政使卢泰素来爱惜羽毛,动了他手底下的人连个招呼都没打,实在是落了他的脸面,想来此时必然十分恼怒。

凌孤意略一沉吟道:“卢泰很会做人,亦很会做官,他懂得权衡利弊,不会轻易得罪于我。”抬头见那西洋座钟上时辰不早了,一边走一边吩咐道:“钦天监正虽说有密疏言事之权,但却是必要经通政使司经手传递的,给我细细问清楚,我要知道是哪个不开眼的将这密疏直接摆在了陛下的案头上。”

才走了两步,复又回头交代:“这件事交代高鸾去做,你只管盯着你自己那一块就行了,我说过诏狱的事你不许沾手分毫。”单季姜一怔还想再说什么,凌孤意已是走远了,她只得将那话头咽了回去。

原本曹邬上奏一事单季姜并不在意,可听到凌孤意的吩咐,她才回过味来,没看着钦天监不是她得错,可通政使司直接将折子递上了御前,必然是勾连了内臣。这么大的疏漏不能不算她的责任,可凌孤意仍不许她插手诏狱审理之事,这便意味着她得干等着高鸾审完才知道结果如何,她虽有心有不甘,亦是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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