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重先一步回衙,他自出宫门就觉得头重脚轻,受冻不轻,而先前看见凌孤意脸色也不比自己好多少,虽还是举止如常,但也是面泛紫色,口唇乌青。这情形显见得要不好,垣重立时吩咐身边人着医官在衙门候着。
果不其然,医官一见二人情形,都不用诊脉便知是风寒入体。垣重向来养尊处优过惯了轻省日子,日常并无甚要紧事务,不过是按时点卯而已,即时便告假回府了。
凌孤意却是不好告假,一来她事务繁多,二来一场朝会下来锦衣卫便倒下两个主官传出去实在不好听。因此她虽觉得身热体乏,也只得在后衙略躺一躺,命医官奉药上来。
单季姜与马宪、高鸾本在议事,此时闻风而来,皆随侍在侧。
马宪与高鸾虽有心劝她回去修养,奈何平日除了单季姜能说上几句,余人皆不敢违逆长官的意思,无奈二人只好向单季姜频频使眼色。
凌孤意哪里瞧不出他们的小动作,见他们一个个欲言又止的,遂摆摆手道:“行了,你们全在这里看着我,我也好不了,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众人只得各归其位,唯有单季姜不肯走,仍是不死心的劝道:“就算不回府歇着也不能视事,本就短精神,哪里还能处理公务。”
凌孤意见她执意劝阻,知道不让步她必然不肯作罢,只好妥协道:“行,我不看公文,你去叫良月来,我让他捡重要的念几桩与我听,如何?”
单季姜想了想,听人读公文总比她自己看好,这才转身出门去唤她的私臣付良月。
凌孤意身居要职,名下有不少从凌英手底下拨过来的私臣,付良月便是其中之一。他身为中官却仍在锦衣卫中挂了个虚职,只是为了方便凌孤意日常视事时,照着凌孤意的意思替她批写公文,如同宫中秉笔一般。
为此不少人暗暗揣测,是否凌孤意并不识字,因而才有此一举。虽有揣测,但也无人敢宣之于口,不过是慑于锦衣之威势,就像如今任是付良月并无甚实权,却是人人都不敢不高看他一眼。
付良月进门之时,见凌孤意和衣卧于榻上阖目小憩,面色难看得很,榻边茶几上放着一只空了的甜白瓷碗,屋内仍有不曾散去的药味。他不敢打扰,正欲侍立在旁,谁知关门声惊动了凌孤意。
见是他来,凌孤意坐起身来,示意他将公文都搬到榻边几案上来。公文虽有些事涉机密,但以凌孤意的性子,若是十分重要的事只能由她处理的,均不会通过衙门公文传递,而是另有一套传信方式由单季姜掌着,因此也不怕有什么是付良月看不得的。
她随手拿起一本,只看抬头与落款,扫了两眼便扔在一旁,一连扔了好几本。一大摞公文札子,十去其三,终于将其中一本递给付良月读出。
这些文书功夫都是付良月做惯了的,只是听着凌孤意鼻音越来越重只得加快了笔下的速度。
凌孤意捡了几件要紧事处理之后,剩下的那些千篇一律的官样文章也懒得再看,全数扔给付良月处理。即便是这么草草了事,也觉得大费精神。
忙碌了大半日,心下还惦记着凌英让她尽快回府一事,烦恼之下越加疲倦,却也不得不强撑着回府更衣去见凌英。
她燕居时也难得有穿女装的时候,倒不是不能,只不过平素时常要外出办事或是会客,始终还是男装便利。但回私宅时是必要换上女装的,原因无他,不过是凌英不甚喜她着男装。
久不曾梳髻插戴,她手上的功夫生疏了不少,单季姜看不过眼,将梳子一把接了过来。她们两个的性子其实南辕北辙,凌孤意性情淡漠内敛,少在衣饰上用心,而单季姜从前却是恣意任性,衣裳头面无不是尽挑最好的,如今虽收敛了不少,但这爱打扮的性子倒是一点没改。
浅粉的缠枝莲短袄配上墨绿的妆花织金襴马面裙,端庄之中点缀的娇嫩。这样的打扮凌孤意不欲过分显眼,并不乘出入常用的马车,而是换了一顶青呢小轿,只是轿檐仍挂一只铜燕铃铛。单季姜照例不随她同去的,只有付良月一人随行。
凌英的私宅自然是在城南,凌孤意的轿子才一转进胡同,就有精明的门房听见了铃铛声,忙不迭的一路小跑迎上来。冲付良月行了个礼,便在轿边道:“给姑娘问安,奴才想着今日姑娘必是要回府的,早在这候着呢。”
凌孤意掀开轿帘,见门口已有马车,不禁微微一哂,随口道:“我来得算早了,却想不到还有比我更早的?”
“是通政司来人了,奴才这就伺候姑娘进去。”冲门口打了个手势,立刻就有几个长随过来,稳稳的接过轿子直接从侧门抬了进去。
凌孤意一入府直往书房去,却见房门闭着,正要稍待。守门的小内侍见是她,迎上来道:“姑娘来了,老爷交代了,虽有客人也并没谈什么要紧事,姑娘直接进去便是。”说罢推门引她进去。
凌英在书房上首坐着,正听来人说着什么,他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论权势比之内阁重臣都还要高一头。除了在陛下身边还保持着一贯的谦卑之外,面对余下众人总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严。一抬眼见凌孤意走了进来,面色即刻舒缓开来,连说话也带着两分亲近,“慧臣来了,过来见见卢通政。”
凌孤意听说是通政使司来人,就猜到十有**是卢泰来了,入内一见果不出所料。
二人品级相见过后,凌孤意才盈盈下拜向凌英行礼,口称父亲大人。
卢泰从前外放涿州,才调任通政使不久。虽然并不清楚凌孤意在掌印跟前的地位,但他久在官场,立身之本就是善察慎思,通达权变,否则又怎能从愈加混乱的涿州政局中及时抽身,全身而退。
此刻见凌英待其有如亲女,自是了然于心,知道该是自己告辞的时候了。好在他要说的话也已说完,至于是否接受他的诚意,端看凌英的意思,但至少锦衣卫接下来不会在自己身上做文章,毕竟这满朝文武没几个敢说自己当真干净。
“这位卢通政倒是很识时务,看来阿爹对他的诚意亦甚满意。”桌上的拜帖与礼单尚未撤下,凌孤意扫了一眼道,没了外人在场,凌孤意也换回了家常的称呼,什么时候该显得亲近些她总是很会拿捏分寸。
“是不同那些个酸儒,既懂得世情,政务上也老练。你去好生查查,他外放时都常与何人来往,若是能用正经放个好衙门。”凌英不在意的挥挥手,使人将礼单收了起来,这些东西他并不在意,他看中的不过是卢泰的诚意。
“地方上的锦衣校尉们已将他任上的记录送来了,本是为了防着他生事。如今既是他有意示好,这两日就着人去查实,若是核实无误,我看总宪的位置他坐倒不错。御史台也该换换新人了,这几年忒不着调。周总宪年纪大了,在其位却不谋其事,下面的御史个个都是稍不顺眼就风闻奏事,为了显名一点节操全无。”
“这些暂不需理会,说说曹邬上书之事。”凌英摆摆手道,总宪的位置该谁来坐并不是当务之急,也非一时三刻能够决定。
“近日阿爹发落了不少人,多少也是因为此事。”处置几个人本不需要大张旗鼓,凌孤意心中疑惑他是有意而为之。
凌英不以为意,站起身来,走近熏笼,取了些香料撒了进去,随口问道:“周芳那小子说的?”
“倒也不全是,朝中只要是有心人只怕没几个不知道的。”凌孤意据实以答。
“都说大内是这全天下秘密最多的地方,也是最难保守秘密的地方,这话倒不错。”朝中稍有权势者自有办法在宫中物色耳目,凌英早已了然于心。
“自然,本朝宫府一体,这些勋贵重臣们想要屹立不倒,自然要时时留意着前朝后宫的消息,又怎能在宫里没有几个相熟的人呢。只不过他们知道的,恐怕也是阿爹想让他们知道的。如此看来,阿爹已经有了全盘打算了。”凌孤意附和道。
“我所倚仗,不过陛下,也正因如此,无人能比我更会揣摩陛下的心意。陛下冲龄即位,直至如今仍不能够乾纲独断,除了手握重兵的勋臣掣肘,就是辅政内阁日益坐大却不肯放权。如今陛下还用得着我,又怎么会轻易的放弃我这把好用的刀呢。”凌英皱了皱眉,他知道皇帝对他的宠幸并不全然是因为信任倚靠。
“可是近日晏殊颇为受宠,陛下青眼有加,频频加官,似想放权给他。也是陛下的这些动作,才引得那些不满阿爹的人想要去试探一二。”凌孤意有些意外,但仍是问了心中疑惑。
“你可听过先帝爱诗爱画爱美人的名声?”凌英忽而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略有所闻。”
“人人都说陛下性子不似先帝,并不热烈的追求声色奢侈,也无过分的耳目之欲,连后宫都是乏善可陈,只有寥寥数人。可唯有从小伴着他长大的亲近人才知道,咱们这位陛下与先帝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权力制衡这一套。”宫中侍奉数十载,两代帝王的心性他最清楚不过。
“阿爹的意思是,陛下并非对阿爹有何不满,只是不想看到司礼监一家独大的局面。”
“正是如此,只不过我看晏殊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不过是陛下用来制衡的一只棋子,却想取我而代之,正犯了陛下的忌讳,这个位置他坐不了几日了。不过这样也好,经此一事,想必陛下暂时不会再起什么制衡的念头了,我须得好好想想,这提督东厂的权该放给谁,毕竟东厂与锦衣卫都是我的治下,可不能自己人找自己人的麻烦。”说到此处,凌英虽有些头痛接下来的问题,但面上仍有些得色,无论如何司礼监仍将长时间的掌握在他一人手中。
“既然明白了陛下的心意,该如何处置我自然更加清楚。想来也没有比推波助澜,借力打力更省事的法子了。”
凌孤意知道,当年先帝在世时亦有两大掣肘,外戚与勋贵。
先帝打着爱美人的旗号,先废黜了皇后,接着贬斥了贵妃,两大世家就此沉寂,还迫得太皇太后也作出了妥协,令沈氏外戚退出朝堂。
后来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虽确是冠绝天下的美人,但也是出身平常人家,她的家族绝无可能影响朝政,更因为后位之争,使得她在朝臣心中始终是得位不正,因而也不会有垂帘听政的机会。
这本是个极好的局面,只是没想到,先帝年寿不永,竟没活过太皇太后。陛下继位时尚且年幼不能亲政,只能由太皇太后与辅政内阁共同掌政,却又造成了如今内阁坐大,文官抱团的局面。
如今在陛下的心目中,勋臣只是旧疾,可以先放一放,反而相权凌驾于皇权之上,已成了陛下的心病了。
“罢了,此事还需好生计议,也不是急在今日。我瞧你脸色也不大好,今日不必回去了,就在府里歇吧,我叫人传个太医来看看。你也一并去瞧瞧你姨娘,有日子没见,她倒是很挂念你。”凌英面带关切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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