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殃及池鱼

百官齐聚宫门待朝,而大内之中,皇帝的寝殿才刚点起第一盏灯。

年轻的君主,意兴索然的任由宫人们服侍,众人皆知皇帝甚少上朝,不惯这般早起,只是节后大朝乃是祖制不可破。一干近身心知皇帝必没有什么好脸色,只管眼观鼻鼻观心的做好自己份内事,生怕一个不小心触了霉头,因而寝殿中人虽多却是鸦雀无声。

一旁侍立的凌英,似乎完全不为这诡异的沉默所影响,入宫二十七载,他从一个没有品级的黄门内侍一步步走到这权倾朝野的位置,早已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这个世人眼中只手遮天的权宦,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熊腰虎背,豺声蜂目,骄横跋扈。正相反,除了面白无须之外,他就如一个中年文士一般斯文儒雅,可以想见年轻时的清俊姿容,御赐的蟒袍玉带原本是最华丽不过的颜色,可在他身上却穿出了几分素整清华的气度。

此时,凌英只是默默的立在殿中一角,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君王。

萧禛,先帝宪宗长子,亦是嫡子,他的母亲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以倾城之色宠冠后宫二十余年,即使后宫纳入再多的美人,也不曾动摇过她的地位分毫。

他的降临曾令先帝十分的欢欣,就在众人理所应当的认为他一定会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先帝却并没有这样做,或许是因为太后待他并不亲近。宫人暗地里曾有猜测,或许他并非太后亲子,这一点从他的面容上也可揣测一二,他的样貌并不像他那倾国倾城的母亲,而是更多地继承了他的父亲清逸的风姿,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刚毅。

凌英陪伴着萧禛长大,清楚的知道他的脾性,他即是赐给自己的无上荣耀的主人,也是在自己的陪伴下长大的孩子,他既有身为君主唯我独尊的霸道,却也不失宽和仁慈,而且他也乐于施舍他的仁慈。

“大伴。” 皇帝懒声唤道。

“万岁。”凌英趋身上前,在皇帝身边站定,躬身应道。

皇帝微有些不耐烦地挥退身边仍在整理袍服的宫人,这才说道:“朕知道他们私底下都怎么说的,说朕懒朝是吧。也好,横竖今儿是赖不掉,那朕便勤快一回叫他们瞧瞧,前日叫你拟的大朝议程可曾拟好。”

“已是准备妥当。”凌英不比旁人,他伴着皇帝长大,最是了解皇帝的心思。

如今的内阁几位学士,都是当年先皇与太皇太后亲指的辅政之臣,资历老不在话下,又是桃李满天下。这些老臣子自认为辅政日久,治国有方,常将皇帝的圣意置若罔闻,任意封驳。朝会之时,皇帝只需照着阁臣拟好的旨意照本宣科,内阁这般行事,皇帝自然也会想些促狭法子恶心恶心他们。

前几日,皇帝吩咐司礼监重拟大朝会议程,他立时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与内阁对柄机要时,着意将许多原本无可无不可的事务也加入了朝会讨论,又与礼部商议,将朝议礼制抻地尽可能长。横竖御门听政时冻不着皇帝,便叫底下那群人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好好的喝一回风。

“那好,今日的御门听政,朕就好好与他们议一议朝政,不说完可不许走。”年轻的皇帝面上是不怀好意的笑,也只有这小小的恶意能让他暂时发泄些许不满。

五凤楼上,钟鼓亭中,鼓声已毕,钟声响起。

皇帝扫视了一眼殿中伏跪的众人,轻叹了一口气转而看向奉天门的方向,眼神中间或闪过厌恶与嘲弄,最后带着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离开了寝殿。

伴着回荡在整个皇城上的钟声,巨大的宫门在低沉暗哑的声响中缓缓开启。

朝廷制度,举凡京官,四品以上,均需朝参。

大朝会时,钟初鸣,左右二阙门开,当直将军及宿卫执杖旗校等人入;钟再鸣,则左右掖门开,百官入。

凌孤意抬眼望去,那巍峨瑰丽的皇城离她越来越近,一砖一瓦都清晰无比,但她的脚步却越发沉重迟缓,眉间也多了一丝凝重,她拽了拽领口,深吸了一口气。其实这条入宫的道路并不是第一次走,可每次踏上这条路,心中总有些不可压抑的焦躁与彷徨,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难以言明的希冀。

垣重在一旁看见她这副样子,虽不明白为何,但也习以为常了。他是荫封的锦衣卫,出身于世家,平素也多与公卿贵戚打交道,最善察言观色。他很早就察觉到凌孤意对于入宫这件事过分的在意,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抵触,好比入宫值宿这样体面金贵的差事,她就从来不沾。

若论常理谁不想亲近皇帝,说不好在陛下心中留下几分好印象,何愁将来不能平步青云。平日里锦衣卫中有资格的个个都趋之若鹜,独有凌孤意唯恐避之不及,能躲则躲,几年下来入宫值宿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过来,若是遇上今天这样躲不掉的日子,她必然面色难看得很。

只不过垣重是个有分寸的人,就算有些好奇个中缘由,也绝不会问出口,他只是拍了拍凌孤意的肩膀,冲她摇了摇头,提醒她收敛自己的情绪。

凌孤意微微颔首,领了他的情,以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饰了自己的不自在,便于众人一同鱼贯而入。

百官列队肃立于奉天门前等待了许久,皇帝才姗姗来迟。

皇帝甚少上朝,日子久了,有些人就忘了这天还没亮就站在这喝风的滋味,又有一干人等以为这大冷的天,皇帝大概也就是走个过场。谁知道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好不容易等到皇帝安坐于金台之上,锦衣卫力士张五伞盖、四团扇,联翩自东西升立座后左右,这么一番架势摆下来,底下的百官早已冻得骨头缝儿都酸了。

行完了叩拜大礼,鸿胪寺官唱奏事,各衙门以次进奏,这大朝会才刚刚开始。

今次皇帝似乎没有一点要草草了事的意愿,而通政司、鸿胪寺官还有都察院各御史,及各部尚书都跟约好了似得,均有具本上奏。

底下众人心中叫苦不迭,上奏的官员亦是有口难言。谁也没想到今日上奏之人竟如此之多,可是这大朝会都是事先拟好的议程,各官员有何奏本早已呈上御前留底,只等鸿胪寺官唱名后,则出列照本宣科,故而谁也不敢擅自删改奏本内容。

奉天门前无遮无挡,北风一吹,刀子似得刮在人身上,手脚都快没了知觉,而这骈四俪六的奏本还又臭又长,催得人直欲昏睡。可这几重折磨之下偏偏还丝毫不能动弹,若是奏对之际,稍有失礼,侍立在旁的锦衣卫能立马拖下去廷杖伺候,新年第一天就脱了裤子吃一顿好板子,谁也丢不起这个脸。

眼见得已有不少人摇摇欲坠,皇帝稍稍有些快意,他原意也只是对平日里指手画脚的老臣们小惩大诫一番,并不想弄的满朝文武都怨声载道。

凌英一直留心皇帝神色,一见其已是面色舒缓,并无不快,知道可以见好就收了,即暗中向鸿胪寺官使眼色。

满朝除了皇帝,无不希望这朝会快些结束,鸿胪寺官一得了上头的示意,忙不迭的将余下议程尽皆省去,引导着众人行叩拜大礼,山呼万岁,这一场闹剧似的朝会在众人的期盼中终于落幕。

凌孤意与垣重一道出宫,二人相视苦笑,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皇帝不满权臣故意撒气,只是法子委实幼稚了些。城门失火,殃及了他们这些池鱼,一大早就吹了个透心凉。好在衙门不远,还能尽早回去暖和暖和。

刚到宫门口,却听得有人唤道:“凌镇抚且站一站,掌印有事交待。”

凌孤意只得先别过垣重,在宫门口站住。那传话的中官倒是个熟脸,这人名叫赵如意,与周芳同属凌英私臣,如今也是正六品的典簿,她曾见过几回,观其为人行事,善于逢迎却不令人生厌,心思也极为活络,将来前途未为可知。

年轻清秀的中官见她驻足等待,虽然禁中不能奔跑,但也加快了脚步紧赶慢赶的走到凌孤意面前躬身一揖道:“司礼监典簿赵如意见过凌镇抚。”二人宫中交谈,自然不能如私下一般随意,因而赵如意规规矩矩的自报家门。凌孤意同样并未受他全礼,只是淡淡地问道:“赵典簿,凌公何事交待?”

“劳镇抚久待,只是凌公交代了,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却也务必叫镇抚知道。凌公说今日下了朝便会回私宅去,叫镇抚晚间落衙后必得回去一趟。”想必是为了在她出宫前能传达口信,赵如意走的有些急,说话间还有些微喘,此时却是不做停留。“不耽误镇抚的公务了,奴婢话已送到,这就回去复命了。”说完又是一揖,随即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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