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上海滩的局势如同黄梅天的气压,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租界与华界的摩擦时有发生,报纸上的措辞愈发尖锐,街头巷尾流传着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博城修变得愈发忙碌,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即便回来,也多半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烟酒与硝烟混合的冷冽气息。
沈渡燕依旧履行着那份“秘书”的职责,处理的文件层级似乎又悄无声息地提高了一些。有时是某些商行申请特别通行证的背景资料,需要她初步筛选核对;有时甚至是几份无关紧要的、各方势力递来的、意图拉拢或试探的拜帖,他会让她看,然后随口问一句:“你觉得,该见还是不该见?”
她从不直接回答,只会分析拜帖背后的势力牵扯,以及可能带来的利弊,语气客观得像在分析一盘棋局。博城修听着,不置可否,但下一次,类似的问题仍会出现。
他像是在打磨一把刀,耐心地,反复地,淬炼着她的眼光与心性。
这晚,他又是一身寒气地归来,已是凌晨。沈渡燕被楼下隐约的动静惊醒,披衣起身,从门缝中看到顾惟安扶着他上楼,他的脚步有些虚浮,靠顾惟安支撑着大半重量,脸色在昏暗的壁灯下苍白得吓人,紧抿的唇线却依旧倔强。
“……码头三区……必须盯死……”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带着酒后的沙哑,却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日本人……没那么容易放手……”
“是,督察,已经安排了人。”顾惟安低声应着,声音里满是担忧。
沈渡燕轻轻合上门,背靠着门板,心绪难平。码头三区,又是码头三区。那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让他如此殚精竭虑,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她想起那份被藏起的文件,里面的照片和清单,也与码头有关。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巨大的、危险的漩涡中心。
第二天,博城修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脸色依旧不好,眼底带着浓重的血丝。他坐在早餐桌前,沉默地喝着粥,动作比平时缓慢许多。
沈渡燕将一碟清爽的酱菜推到他面前。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夹了一筷子。餐厅里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
“今天不必去书房了。”他忽然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陪我出去一趟。”
沈渡燕微微一怔。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带她外出,并非参加什么宴会,而是在这种敏感的时刻。“去哪里?”
“随便走走。”他放下筷子,用毛巾擦了擦嘴角,语气听不出情绪,“闷。”
他用了这样一个字。沈渡燕看着他眉宇间难以化开的倦意与沉郁,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无所不能、坚不可摧的男人,或许也有感到“闷”的时候。这让她感到一丝陌生的……触动。
他们没有带随从,只有他亲自开车。车子驶出法租界,穿过繁华的街道,最终停在苏州河边一处相对僻静的堤岸旁。初冬的河风带着湿冷的寒意,吹拂着枯黄的芦苇。
博城修下了车,靠在车门上,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看着浑浊的河水滚滚东去。他穿着深灰色的呢子大衣,未戴军帽,额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少了平日里的几分凌厉,多了些落拓与孤寂。
沈渡燕站在他身侧稍后一步的地方,看着他被烟雾模糊的侧影,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小时候,”他忽然开口,声音混在风里,有些飘忽,“我常在这附近玩水。”
沈渡燕有些意外,这是他第一次提及过去。
“那时候,河水比现在清。”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也没这么多船,没这么多人。”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但沈渡燕却从中听出了一丝物是人非的苍凉。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河面上船只穿梭,汽笛呜咽,两岸是密密麻麻、破败与繁华交织的棚户与楼宇,这就是如今的上海。
“后来去了德国,”他继续道,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看着莱茵河,总觉得不如这里……有烟火气。”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些许自嘲,“人大概都是如此,身在福中不知福。”
沈渡燕静静地听着。她想象不出他幼时在河边嬉戏的模样,也无法将眼前这个深沉冷峻的男人与“烟火气”联系起来。但他此刻流露出的、这片刻的柔软与怀旧,却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她一直试图看透的、他那厚重的盔甲之下。
“烟火气里,也藏着太多无奈。”她轻声接了一句。
博城修侧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有探究,有认同,或许还有一丝……找到共鸣的微澜。“是啊,”他掐灭了烟蒂,声音低沉下去,“藏污纳垢,也生机勃勃。”
两人陷入了沉默,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这沉默却不同于宅邸里的那种压抑,带着一种奇异的、共享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平静。
“走吧,”良久,他直起身,拉开车门,“风大了。”
回程的路上,他开得很慢。经过一个街口时,恰逢一队日本军车耀武扬威地驶过,刺耳的喇叭声划破空气,行人纷纷避让。博城修握着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手背上青筋隐现,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那刚刚流露出的些许柔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戾气。
沈渡燕的心也跟着一紧。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浓重的厌恶与杀意。
直到军车远去,他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恢复了平日的面无表情,只是车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冻结。
他将她送回公馆门口,并未下车。“我回总署。”他言简意赅。
沈渡燕看着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小心。”
他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邃,像是要将她此刻的神情刻印下来。然后,他发动汽车,汇入了川流不息的车河,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沈渡燕站在门口,许久未动。河边的微风,他片刻的柔软,军车经过时的冷戾……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交织。她似乎触碰到了他内心更深处的一些东西,一些被重重包裹、不轻易示人的真实。那不仅仅是权谋与冷酷,还有着属于这片土地、这个时代的烙印与挣扎。
而这挣扎,似乎正将他,也将她,推向一个更加不可预测的未来。她转身走进宅邸,那份被藏在笔洗中的文件,此刻感觉愈发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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