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或者说,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平静,持续了不到半月。
这日傍晚,沈渡燕正在小书房里核对一份博城修让她整理的、关于近期进出口关税调整影响的非机密摘要,周妈慌慌张张地跑上来,脸白得像纸。
“夫人!夫人!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兵!把咱们宅子给围了!”
沈渡燕手中的钢笔“啪”地一声掉在稿纸上,洇开一团墨迹。她猛地站起身,心脏骤停了一瞬。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强迫自己镇定,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暮色四合中,只见宅邸外围影影绰绰,确实多了许多荷枪实弹的士兵,并非博城修麾下熟悉的制服,而是另一种更为陌生的、透着煞气的灰蓝色军装。他们沉默地站立着,像一道冰冷的围墙,隔绝了内外。
是南京方面?还是其他派系?抑或是……日本人施压的结果?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稳步走下楼梯。客厅里,佣人们聚在一起,面露惊恐,窃窃私语。看到她下来,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
“都回各自岗位上去,该做什么做什么。”沈渡燕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天塌不下来。”
她的镇定似乎感染了众人,骚动略微平息。就在这时,大门被粗暴地推开,一名穿着灰蓝色军装、肩章上缀着少将军衔的中年男人,带着几名持枪卫兵,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面容冷峻,眼神如鹰隼般扫过客厅,最后落在沈渡燕身上。
“博夫人?”他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上位者的倨傲。
“正是。”沈渡燕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不知将军深夜带兵围我宅邸,所为何事?”
“奉命搜查。”那将军从怀中取出一纸公文,在空中晃了晃,“有人举报,博城修督察涉嫌通敌叛国,与日本人私下进行军火交易!这是搜查令!”
通敌叛国!军火交易!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客厅里炸响,佣人们吓得面无人色。沈渡燕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
“将军慎言。”她上前一步,挡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尽管身形纤细,背脊却挺得笔直,“我先生为党国效力,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仅凭一纸匿名举报,就兴师动众围搜政府要员宅邸,恐怕于理不合,于法不容吧?”
那将军冷笑一声:“合不合理,容不容法,搜过便知!博夫人,请你让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他身后的卫兵立刻抬起了枪口。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紧接着是沉稳而有力的脚步声。博城修穿着一身笔挺的墨色军常服,未佩武器,在顾惟安和几名贴身警卫的簇拥下,迈步走了进来。他面色冷峻如常,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那名少将,最终落在沈渡燕身上,看到她无恙,眼底深处似乎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赵将军,”博城修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瞬间掌控了全场,“什么时候,我博某人的家,也轮到你们警备司令部来撒野了?”
那赵将军脸色微变,似乎没料到博城修会在这个时间回来,但他仗着有搜查令在手,依旧强硬:“博督察,兄弟我也是奉命行事!有人举报你私通日寇,□□,证据确凿!请你配合调查!”
“证据?”博城修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在哪里?”
“搜出来,自然就是证据!”赵将军手一挥,“给我搜!仔细搜!特别是书房!”
士兵们应声而动,就要往楼上冲。
“站住。”博城修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千钧之力,让那些士兵的脚步生生顿住。他缓步走到赵将军面前,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火花四溅。
“赵兄,”博城修的语气忽然放缓,却带着更深的危险意味,“你我同僚一场,有些事,做得太绝,对谁都没好处。这上海滩,水深得很,不是你拿着一纸不知真假的命令,就能搅得天翻地覆的。”
赵将军眼神闪烁,显然有所顾忌。博城修在上海根基深厚,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确实不是他能轻易撼动的。
“博督察,话不能这么说……”赵将军试图挽回气势。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从楼上书房快步跑下,手里赫然拿着那只裂了缝的青瓷笔洗!
“将军!在书房发现这个!里面藏有东西!”士兵兴奋地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只笔洗上。沈渡燕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下意识地看向博城修。他却依旧面沉如水,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赵将军一把夺过笔洗,用力一掰——那道裂缝应声扩大,里面的牛皮纸袋掉了出来。他迫不及待地撕开纸袋,抽出了里面的照片和文件。
沈渡燕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最终的审判降临。
然而,预料中的厉声指控并未到来。她睁开眼,只见赵将军拿着那些“证据”,脸色由最初的兴奋,逐渐变成了惊疑,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竟隐隐透出一丝慌乱!
“这……这不可能!”他失声叫道,反复翻看着手中的纸张和照片,手指都在颤抖。
博城修冷冷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场蹩脚的闹剧。“赵将军,找到你所谓的‘通敌叛国’的证据了吗?”
赵将军猛地抬头,死死盯着博城修:“你……你早就知道了?你算计我?!”
博城修没有回答,只是对顾惟安使了个眼色。顾惟安会意,上前一步,从赵将军手中“拿”回了那些文件和照片,仔细看了看,然后面向众人,朗声道:“诸位,这些所谓证据,经初步辨认,照片是伪造拼接的,背景与人物衣着季节不符;这份物资清单,更是漏洞百出,所列枪械型号与我军制式装备完全不符,且日期标注混乱!这完全是一份精心炮制、意图栽赃陷害博督察的伪证!”
什么?!沈渡燕彻底愣住了。伪证?那她当初看到的……是假的?还是说,博城修早已偷梁换柱?
赵将军面如死灰,冷汗涔涔而下。他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博城修早就察觉了举报,甚至可能故意放任,就等着他来自投罗网,借此反将一军!
“博……博督察……这……这是个误会……”赵将军的气势彻底垮了,语无伦次地试图辩解。
“误会?”博城修冷哼一声,目光如刀,“带着兵马来围我的家,吓唬我的夫人,这叫误会?赵兄,这件事,恐怕要到南京军事法庭,才能说清楚了。”
他话音刚落,门外再次传来动静,这次来的,是身穿黑色中山装、气质精干的特务处人员,为首的,赫然是直接对南京某位大佬负责的情报头子。
“赵将军,”那情报头子面无表情地出示了另一份证件,“你涉嫌滥用职权,诬陷党国忠良,并可能与近日几起机密泄露案有关,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赵将军彻底瘫软在地,被两名特务架了起来,拖了出去。他带来的士兵面面相觑,最终在顾惟安的示意下,灰溜溜地撤走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平息。
客厅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博城修、沈渡燕、顾惟安以及几个心腹。佣人们早已被周妈遣散。
博城修走到沈渡燕面前,低头看着她。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带着深深的困惑。
他没有解释那文件为何变成了伪证,也没有问她为何会将东西藏在笔洗里。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开她额前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动作略显生硬,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意味。
“吓到了?”他问,声音低沉。
沈渡燕摇了摇头,抬眼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没有责备,没有质疑,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能容纳一切惊涛骇浪的墨色。
“没有。”她轻声回答,这一次,是真心的。
他微微颔首,收回手,转身对顾惟安吩咐:“清理干净。”然后,便迈步上了楼,背影依旧挺拔孤直。
沈渡燕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那只已经碎裂成几片的青瓷笔洗。裂缝终于彻底撕开,露出的,却不是预想中的毁灭,而是一个她更加看不懂的、深不可测的博城修。
他早已洞悉一切,甚至利用了她的“背叛”,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反击。他保护了她,也保护了他自己。这手段,何其冷酷,又何其……有效。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