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茶凉了,沈渡燕

婚后的日子,像一架走时精准的座钟。滴答,滴答,刻板而平稳。

博城修给了她总督察夫人的体面,一座位于法租界、带花园的西式洋房,仆役成群,用度精细。他也给了她绝对的自由,只要不触及他划下的、那几条未明言的界限,她尽可以活成她想要的沈渡燕。

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却像两条互不干扰的平行线。

博城修通常很早出门,深夜里,沈渡燕有时能听见楼下汽车引擎的声音,以及他沉稳的脚步声踏过楼梯,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的主卧。而她的活动范围,大多在二楼自己的卧室、小客厅以及连接着后花园的日光室。

唯一的交集,或许是早餐桌上。

那是清晨七点,长条餐桌铺着雪白桌布,银质餐具闪着冷光。沈渡燕到的时候,博城修已经坐在主位,面前摊开一份报纸,手边是一杯黑咖啡。

他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肩章未佩,领口松开了第一颗纽扣,少了几分军中的肃杀,多了些居家的随意,但那随意里,依旧透着不容靠近的严谨。

“早。”她在他对面坐下,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

博城修从报纸上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早。”他应了一声,视线便回到了铅字上。

佣人安静地布菜。清粥,几样精致小点,还有沈渡燕习惯的牛奶。席间只有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和她偶尔翻阅自己带来的书页的声响。

他看他的军政要闻,她读她的诗文杂记。空气里漂浮着咖啡的苦香与食物的热气,却驱不散那份固有的清冷。

这天早上,博城修放下报纸,拿起咖啡杯时,似乎无意间问起:“听说,你兄长上个月盘下了霞飞路那家钟表行?”

沈渡燕翻书的手指一顿。她抬眼,对上他平静无波的目光。他知道了。沈敬尧确实在扩张商业版图,动作不算小,但博城修会特意在早餐桌上提起,绝不会是闲聊。

“哥哥的生意,我向来不太过问。”她放下书,拿起牛奶杯,语气温和,“是有什么不妥吗?”

博城修呷了一口咖啡,垂下眼帘。“霞飞路靠近码头,最近不太平静。”他放下杯子,声音平淡,“让他的人,行事收敛些。”

不是建议,是告知。一种隐晦的警告,通过她这个“夫人”,传递给她身后的沈家。

沈渡燕心下了然,点了点头:“我会转告兄长。”

他没有再说话,拿起一旁的军帽,起身。副官顾惟安不知何时已静立在餐厅门口,接过他递去的报纸,低声汇报着今日的行程。

博城修一边听着,一边整理着袖口,迈步向外走去。经过她身边时,脚步未曾停留,只有一丝清冽的、混合了淡淡烟草与皮革的气息,掠过她的鼻尖。

沈渡燕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廊的光影里,这才缓缓靠向椅背。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她手边的牛奶杯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她忽然觉得,这杯中的温热,也暖不透这清晨的寂静。

午后,苏曼卿来访。

她是沈渡燕少数能说上几句真心话的朋友,一身素色旗袍,短发利落,眼神明亮,带着记者特有的敏锐。

“啧啧,这博督察,金屋藏娇,倒是舍得下本钱。”苏曼卿打量着布置雅致的小客厅,半是打趣半是试探。

沈渡燕为她斟茶,神色淡然:“一座漂亮的笼子罢了。”

苏曼卿收起玩笑神色,压低声音:“他待你如何?”

“相敬如宾。”沈渡燕用了四个字概括,挑不出错处,也品不出温度。

苏曼卿叹了口气,转而说起外面的风闻。学生请愿,工人罢工,报纸上语焉不详的冲突,还有租界里各国势力的暗流涌动。“你这先生,如今可是处在风口浪尖上,多少人盯着他那把椅子。”

沈渡燕静静地听着,指尖在微烫的茶杯壁上轻轻摩挲。她想起早餐时他那句看似随意的提醒,想起他深夜里带回的、若有似无的血腥与火药味。他的世界,离她似乎很远,又因为这桩婚姻,无声地渗透进来。

送走苏曼卿后,沈渡燕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书房门口。

这是博城修的禁地,平日里房门紧锁,除了固定的老佣人打扫,连她也不被允许进入。此刻,门却虚掩着,许是早上他离开时,顾惟安取文件后未曾关严。

她犹豫片刻,伸手轻轻推开了门。

书房很大,光线却有些暗,厚重的丝绒窗帘垂落着。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中外书籍,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上海市区地图,上面贴着一些颜色不一的细小标签。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文件堆积如山,一台黑色的老式电话机沉默地蹲在一角。

空气里弥漫着和他身上一样的,烟草、旧书和墨水混合的味道。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她看不懂的密电码本和文件,最终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本德文原版的哲学著作,书页间夹着一枚黄铜书签,造型古朴。

与她想象中不同,这里并非只有冷硬的权谋,似乎还残存着一点属于他个人的、不为人知的痕迹。

她没有久留,轻轻带上了门,仿佛从未踏入。

晚上,博城修回来得比平日稍早。他走进客厅时,沈渡燕正坐在壁灯下,缝补一件旧旗袍的滚边。暖黄的光晕笼罩着她,针线在她指尖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停下脚步,站在光影交界处,看了她片刻。

沈渡燕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他眼底有些许疲惫,但深处的审视依旧。

“顾副官送了些新茶过来,在茶几上。”她放下针线,说道。

博城修走到沙发旁坐下,没有去看那茶叶,目光却落在她手边的绣篮里,那件月白色的旧旗袍上。“这件衣服,有些年头了。”

沈渡燕微微一怔,没料到他竟会注意到这个。“嗯,读书时做的,穿着舒服。”

他不再说话,身体向后靠进沙发背,闭上眼,手指揉着眉心。客厅里只剩下座钟的滴答声,和窗外遥远的、模糊的市声。

沈渡燕看着他闭目养神的侧脸,线条冷硬,在灯影下却莫名少了几分白日的锋锐。她想起苏曼卿的话,想起那间书房,想起他早餐时的警告。

这个男人,像一口深井,投石问路,也听不见回响。

她重新拿起针线,却没有继续缝补,只是将那枚细小的银针捏在指间,感受着那一点微凉的坚硬。

许久,博城修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倦意,低得几乎融进夜色里。

“茶凉了。”

沈渡燕抬眼,见他依旧闭着眼。她放下针线,起身,执起茶几上的紫砂壶,为他重新斟了一杯热茶。水汽氤氲,模糊了彼此的神情。

他将茶杯握在手中,没有喝,只是汲取着那点温度。

两人之间,依旧隔着半室灯光,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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