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渡燕的手指冰冷,颤抖着,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撕开了那个被血与火浸染的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页纸,纸张粗糙,被血迹晕开大片大片的暗红,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颜色。那熟悉的、凌厉的笔迹,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依旧力透纸背,只是笔画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仓促与……最后的决绝。
渡燕:
见字如面。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不要难过,这是我选的路,从穿上这身军装的那天起,就已注定。
上海守不住了。但我们尽力了。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兄弟们的血。我博城修此生,或许算不得一个好人,玩弄权术,周旋各方,手上亦不干净。但于国于民,我问心无愧。今日马革裹尸,亦算死得其所。
唯独放不下你。
此生亏欠你良多。将你卷入这是非漩涡,予你牢笼,却未能予你寻常夫妻的温情与安稳。我曾以为,冷待你,疏远你,便能护你周全,让你在我死后,依旧能清白脱身。可我错了。
不知从何时起,你这只本该困于笼中的燕,已悄然飞入了我心深处。你的沉静,你的聪慧,你的坚韧,甚至你那小心翼翼的试探与反抗,都成了我这灰暗生命中,唯一的亮色与温暖。
那日河边,你问我守不守得住。我想告诉你,守不住城,但我想守住你。
送你走,是我此生最痛,亦最不得已的决定。若有可能,我多想带你远走高飞,看遍世间烟火,了此余生。然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我博城修,做不到。
包裹里的枪,是让你防身,非到万不得已,勿要轻用。钱帛之物,应可保你日后生活无虞。忘了我,离开上海,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找一个真心待你的良人,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这便是我对你,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请求。
我曾嗤笑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如今方知,不是气短,是情长……太长,太沉,重过这山河,重过我这七尺之躯。
笔落于此,枪炮声近,敌寇将至。
勿念。
城修绝笔
民国二十六年冬
信纸从沈渡燕颤抖的指尖滑落,飘飘荡荡,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没有去捡,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极致的悲痛,原来是无声的。
她缓缓蹲下身,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却依然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血肉模糊、冷风呼啸的空洞。
他死了。
那个深沉如墨,冷硬如铁,将爱意藏在刀尖之下,笨拙而隐忍地爱着她的男人……死了。
为了这座他明知守不住的城市,为了他肩头那份她如今才真正理解的“职责”,为了……让她能有一条生路。
他算计了一切,利用了一切,甚至包括她的“背叛”,却唯独将自己的真心,藏得那样深,直到最后一刻,才用这染血的信纸,笨拙地、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她面前。
“守不住城,但我想守住你。”
“不是气短,是情长……太长,太沉,重过这山河,重过我这七尺之躯。”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
顾惟安站在一旁,看着沈渡燕如同失去魂魄般的模样,这个铁打的汉子,再次红了眼眶。他哑声道:“督察他……是为了掩护残余部队和重要文件转移,亲自带人断后,引爆了指挥部……和冲上来的日军,同归于尽……”
沈渡燕依旧没有反应,只是维持着那个自我保护的姿势,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枪炮声渐渐稀疏,最终,归于一种死寂的平静。那平静,比之前的喧嚣更令人窒息。
上海,沦陷了。
顾惟安抹了把脸,强行压下悲痛,上前一步,低声道:“夫人,天快亮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立刻离开上海。督察……他希望您活着。”
活着……
沈渡燕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空洞。她看向地上那封染血的信,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将它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折好,紧紧地、紧紧地捂在心口的位置。
那里,冰冷空洞,唯有这薄薄的信纸,还残留着他最后的一丝气息,带着血的铁锈味,和墨的苦涩。
她站起身,身形微微晃动,却异常坚定。她走到桌边,拿起那把冰冷的手枪,和那些能让她“平安顺遂”度过余生的钱帛,仔细地收好。
然后,她看向顾惟安,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
“我们走。”
她没有说去哪里,也没有说以后。但她知道,她必须活着。带着他的爱,他的遗憾,他染血的期望,和他未能守护住的山河印记,活下去。
走出这间安全屋,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飘起了细密的冷雨。沈渡燕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城市的方向,那里烽火暂熄,却已满目疮痍。
他的墨色,最终融入了这片破碎的山河,再也寻不见踪迹。
而她这只他拼命想送出去的燕,终究没能飞出这被战火笼罩的天空。她的羽翼,已被他的情长与鲜血浸透,沉重得,再也无法轻盈。
雨丝落在脸上,冰冷刺骨。
她转身,步入茫茫雨幕,背影单薄,却带着一种从此与孤独和回忆相伴的、永恒的决绝。
墨痕永铸,燕羽沉霜。
乱世情深,终成绝响。
—全文完—
——情长纸短,不尽依依。
愿我们来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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