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本德文书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座桥,脆弱,却真实存在。他们开始在早餐桌上讨论尼采的忧郁,或是歌德笔下浮士德的困境。话题依旧围绕着文字与思想,不涉及时局,不触碰彼此身后复杂的家族与势力。像在薄冰上共舞,优雅而谨慎。
博城修的解释总是精炼,如同他处理公务。沈渡燕则能从中捕捉到他不经意流露出的、与军人身份割裂的哲思。这让她感到一种隐秘的探究欲。
苏曼卿再来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你气色好了不少,”她打量着沈渡燕,“看来,博督察不止会送书,还会养人。”
沈渡燕沏茶的手顿了顿,没有接话,只将青瓷茶杯推过去。
苏曼卿压低声音:“外面风声紧,租界和华界的摩擦没断过,你这里……太平吗?”
沈渡燕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想起那本被博城修随手丢在茶几上的册子,想起他平淡的警告。“还好。”她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
苏曼卿了然,不再多问,转而说起报馆的趣闻,试图驱散些许凝重。
送走好友,宅邸重归寂静。这份寂静,因着书页间的无声交流和早餐桌上零星的探讨,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沈渡燕甚至开始习惯在夜里,留一盏壁灯在客厅。
这晚,她睡得并不沉。朦胧中,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不似雷声,更像……轮胎爆裂,或者别的什么。她并未完全惊醒,翻了个身,又陷入浅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压抑的、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声将她彻底惊醒。声音来自楼下,夹杂着顾惟安惯常沉稳此刻却明显失了方寸的语调。
沈渡燕的心猛地一跳。她披衣起身,轻轻推开房门。
走廊里只亮着昏暗的壁灯。楼下客厅,光线大亮。顾惟安正背对着楼梯口,半跪在沙发旁,沙发上似乎靠着一个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是血的味道。
沈渡燕的脚步滞在楼梯口,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夫人。”顾惟安听到了动静,猛地回头,脸上是来不及掩饰的惊惶与凝重。他侧了侧身,露出了沙发上的人。
是博城修。
他靠坐在那里,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额发被汗水濡湿,紧抿着唇。他穿着深色西装,看不出明显血迹,但左手手臂不自然地垂着,右手紧紧按在左肩下方,指缝间,暗红色的液体正缓慢地渗出,浸湿了昂贵的西装面料。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眼看过来。那双总是沉静如墨的眼眸,此刻因疼痛而显得格外幽深,里面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野兽受伤后的隐忍与警惕。
四目相对的一瞬,沈渡燕觉得呼吸都停了。
“怎么回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出奇地镇定,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
“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袭击,”顾惟安语速很快,声音压得极低,“督察不让声张,医生马上就到。”
沈渡燕立刻明白了。不能声张,意味着袭击并非寻常盗匪,牵扯着更深的水。这栋看似固若金汤的洋房,此刻像暴风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
她没有再多问,快步走下楼梯。血腥味更浓了些。她走到近前,才看清他按着伤处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需要热水,干净的布,剪刀。”她转向旁边一个脸色发白、手足无措的女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性。女佣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连点头,踉跄着跑开。
博城修始终看着她,目光锐利,像是在审视她此刻的每一个反应。
沈渡燕没有回避他的视线,也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慌或怜悯。她只是走到茶几旁,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未受伤的右手边。
他的手背上沾着些许已经干涸的血迹和尘土。他没有接,只是看着她。
“喝水。”她说,语气平淡,如同吩咐佣人添茶。
他沉默地接过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他的手指很冰。他仰头,将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
顾惟安已经迅速找来了医药箱,动作熟练地取出消毒用具和纱布。但他显然不擅长处理枪伤,动作有些迟疑。
沈渡燕看着博城修因忍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那不断渗血的伤口,忽然开口:“我来。”
顾惟安一愣,看向她。
博城修也再次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
沈渡燕没有解释。她出身世家,战乱年代,家族中曾有长辈学过些简单的战地救护,她少时好奇,跟着学过如何处理外伤、止血包扎。她从未想过,这会在此时此地派上用场。
她洗净手,接过顾惟安递来的剪刀,小心地剪开博城修左肩处的西装和衬衫。布料黏在伤口上,她动作极轻,但还是引得他肌肉瞬间绷紧,额上渗出更多冷汗。他一声未吭。
伤口暴露出来,是一个狰狞的弹孔,还在汩汩冒血。
沈渡燕屏住呼吸,用蘸了消毒药水的棉团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她的动作稳定而迅速,眼神专注,仿佛眼前不是她名义上丈夫的血肉之躯,而只是一项需要完成的任务。
博城修的目光始终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看着她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阴影,看着她紧抿的、显得过分认真的唇瓣。
直到医生提着药箱,被佣人引着匆匆进来,接手了后续的处理。
缝合,上药,包扎。整个过程,博城修除了偶尔因剧痛而绷紧下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沈渡燕退到一旁,静静地看着,手上还残留着消毒药水的气味和他血液的黏腻感。
医生交代完注意事项,又留下些消炎镇痛的药物,便被顾惟安送了出去,叮嘱务必保密。
客厅里重归寂静,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药水与血腥混合的味道。
博城修靠在沙发里,闭着眼,脸色依旧苍白,但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些许。
沈渡燕去厨房,重新倒了一杯温水,又将医生留下的药片数好,放在小碟里,端到他面前。
他睁开眼,看了看药片,又看了看她。
“把药吃了。”她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像玉珠落盘。
他依言,接过水和药片,吞下。
窗外,天色已透出些许朦胧的灰白,长夜将尽。
他放下水杯,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良久,才低声开口,嗓音因失血和疲惫而沙哑:
“吓到了吗?”
沈渡燕迎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她的脸色也有些白,但眼神很静。
“没有。”她回答。
这不是逞强。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一种奇异的冷静笼罩了她。或许是因为他那过于隐忍的平静感染了她,或许是因为,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她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他世界里的、真实的危险与残酷。
也或许,是因为在剪开他衣衫、处理他伤口的那一刻,某种无形的、坚固的隔阂,被血与痛,悄然打破了。
博城修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晨光熹微,透过窗帘的缝隙溜进来,试图驱散这一夜的惊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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