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路上小心

博城修肩上的伤,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打破了宅邸里维持许久的平静假象。虽然表面一切照旧,佣人们噤若寒蝉,医生每日准时前来换药,然后沉默地离开,但空气里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紧绷。

他大部分时间待在二楼书房,或是卧室休养,命令通过顾惟安传递出去。沈渡燕则延续着之前的生活轨迹,只是日光室里少了那几本德文书的影子——它们被博城修要了回去,似乎那晚因书而起的短暂交流,随着枪声一同消散了。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飘起了细密的雨丝。顾惟安撑着黑色的雨伞,从外面回来,军装下摆沾了些泥点。他先去了书房向博城修汇报,片刻后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沈渡燕正从日光室出来,在走廊与他迎面遇上。

“夫人。”顾惟安停下脚步,微微颔首。

“顾副官,”沈渡燕看着他眉宇间的倦色,想到他连日奔波,以及那晚的惊心动魄,语气缓和了些,“辛苦了。”

“分内之事。”顾惟安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勉强。

沈渡燕目光掠过他军装口袋边缘露出的一角白色信笺,以及他手指上一点新鲜的墨迹,心中明了,他处理的“分内之事”,远不止于照顾受伤的上峰。她没有点破,只是道:“厨房炖了参汤,你也去用一碗吧。”

顾惟安道了谢,却没有立刻离开,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督察的伤,恢复得尚可,夫人不必过于忧心。”

这话像是安慰,也像是某种解释。沈渡燕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转身离开。

顾惟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朝楼下走去。他没有去厨房,而是拿起靠在玄关的另一把旧伞,无声地没入了门外的雨幕中。

雨水敲打着租界不平整的石子路,荡开圈圈涟漪。街灯在雨水中晕染出昏黄的光团。顾惟安没有乘车,步履匆匆,穿过几条街道,最终拐进一条僻静的、散发着潮湿霉味和垃圾酸腐气的小巷。

巷子深处,一家门面窄小的、亮着微弱灯光的旧书店即将打烊。他收起伞,在门口顿了顿,像是确认着什么,然后推开了那扇挂着“Close”木牌的玻璃门。

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书店里灯光昏暗,书架林立,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油墨的味道。柜台后,一个穿着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的身影正在整理账本,闻声抬起头,正是苏曼卿。

看到是他,苏曼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刻意的平静覆盖。她放下账本,走到门口,将“Close”的牌子翻转过去,锁上了店门。

“你怎么来了?”她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玻璃门,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责备,更多的是担忧,“不是说好了,这段时间尽量不见面?”

顾惟安将滴着水的伞靠在墙角,走上前。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略显憔悴的侧脸。“忍不住,”他声音沙哑,带着雨水的湿气,“城里不太平,担心你。”

苏曼卿看着他军装肩章上未干的水珠,和他眼底的红血丝,心头一软,那点责备便烟消云散了。“我很好,”她伸手,替他拂去肩头一点不存在的灰尘,指尖冰凉,“倒是你,看起来累坏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他怎么样了?”

这个“他”,彼此心照不宣。

“没有伤到要害,但失血不少,需要静养。”顾惟安言简意赅,涉及博城修的具体情况,他从不深谈,这是他的底线。

苏曼卿也明白,不再追问。她拉着他的手,走到书架深处,那里有一张小圆桌和两把旧椅子,是她们偶尔碰头说话的地方。

“袭击的人,有头绪了吗?”她给他倒了一杯温水,问道。

顾惟安接过杯子,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汲取着那点微弱的热量。“还在查。”他避重就轻,眉宇间凝聚着凝重,“水很深,牵扯到日本人,还有几家码头的新旧势力。”他抬起眼,看向苏曼卿,目光里带着恳切,“曼卿,最近写文章,务必谨慎。租界不是法外之地,有些人,手段很脏。”

苏曼卿沉默地点了点头。她知道他口中的“有些人”指的是谁。作为记者,她接触到的阴暗面不比他在军中所见少。“我知道轻重,”她握住他放在桌面上的手,他的手很凉,“你也是,在他身边……更要小心。”

她的担忧实实在在。博城修是靶子,顾惟安就是他最靠近靶心的盾。

顾惟安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紧。“等我处理好这些事,”他看着她,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等局势稍微明朗一些……”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乱世儿女,承诺显得太过奢侈。但苏曼卿懂。她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窗外雨声渐沥,狭小的书店里,时光仿佛凝滞。他们依偎着坐在旧椅子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和窗外的雨。这一刻的安宁,偷来得如此不易。

“我得走了。”不知过了多久,顾惟安松开手,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不能离开太久。”

苏曼卿也站起来,理了理他有些褶皱的衣领。“路上小心。”

他点了点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他拿起墙角的伞,推开书店的门,再次投入那片冰冷的雨幕。

苏曼卿站在门内,透过挂着雨水的玻璃,看着他那挺直却难掩孤寂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她轻轻叹了口气,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

而此刻,博公馆内。

沈渡燕端着一碗刚刚重新热过的参汤,站在书房门口。她犹豫了一下,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沉默片刻,传来博城修低沉的声音:“进。”

她推门进去。他正坐在书桌后,没有在看文件,只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连绵的雨丝。台灯的光线只照亮了他半边脸,另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他受伤的左臂吊在胸前,穿着深色的丝绸睡衣,比平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病中的脆弱感——尽管这脆弱感之下,依旧是难以撼动的坚硬内核。

“顾副官说你晚上没吃什么,喝点汤吧。”沈渡燕将汤碗放在书桌一角。

博城修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又扫过那碗冒着热气的汤。“放着吧。”他的声音有些哑。

沈渡燕没有立刻离开。她的目光掠过他书桌,看到烟灰缸里比平日多了不少的烟蒂,以及一份摊开的、被红蓝铅笔划得密密麻麻的码头布防图。

“顾副官方才出去了,”她状似无意地提起,“雨下得很大。”

博城修端起汤碗,用勺子慢慢搅动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嗯,”他应了一声,语气平淡,“他去处理点私事。”

私事。沈渡燕想起苏曼卿,想起那本被遗落的册子,想起顾惟安手指上的墨迹和口袋里的信笺。很多碎片,在她脑海中隐隐串联,却又看不分明。

她没有再问。有些界限,她始终记得。

她转身欲走。

“沈渡燕。”他忽然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回头。

博城修放下勺子,抬起眼,隔着袅袅白汽看她。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什么。

“那天晚上,”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谢谢你。”

指的是她处理伤口的事。

沈渡燕微微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向她道谢。

“举手之劳。”她垂下眼帘,轻声回答。

书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无休无止,敲打着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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