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城修那声“谢谢”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在沈渡燕心里漾开几圈微澜,随后便沉入日常的静默里。他的伤在缓慢恢复,书房重新成为禁地,只是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药味,提醒着那夜的真实。
早餐桌上的讨论没有再继续,那几本德文书也没有再出现在日光室。他们退回到最初的、更安全的距离,仿佛那场因枪伤而短暂打破的界限,随着伤口的愈合被重新构筑,甚至更加分明。
沈渡燕不再试图探寻什么。她将更多精力放在自己的事情上。她开始系统地整理和翻译一些西方现代派的诗歌,并非为了发表,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与逃离。那些晦涩的意象和断裂的节奏,与窗外这个日益紧绷的世界形成一种奇异的映照。
苏曼卿依旧会来,次数却明显少了。即使来了,也总是有些心神不宁,谈话间多了些欲言又止。沈渡燕不问,只是默默为她添茶。她能闻到苏曼卿身上偶尔带来的、与顾惟安军装上相似的、清冽的烟草与室外空气混合的味道,也能看到她眼底不易察觉的忧虑。
这天,苏曼卿离开时,天色尚早,雨后的空气带着湿漉漉的清新。沈渡燕站在二楼的窗边,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她无意间目光一转,瞥见街角对面,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灰色工装的男人正倚着墙,状似无意地翻看着报纸,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公馆大门的方向。
她的心微微一沉。那不是博城修的人,他手下的人不会如此刻意地遮掩行迹。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细密地爬上脊背。
晚饭时,博城修下了楼。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动作也比平时缓慢,但眼神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席间依旧沉默,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饭后,他没有立刻回书房,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起一份晚报,却久久没有翻页。
沈渡燕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未完成的绣品,针线却迟迟没有落下。她想起白天那个窥视的男人,想起苏曼卿的忧心忡忡,想起顾惟安眼底挥之不去的疲惫。
“今天……”她终究还是开了口,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清晰,“我看到门口有生面孔。”
博城修翻动报纸的手指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不必理会。”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是针对你,还是……”她顿了顿,“针对这栋房子里所有的人?”
博城修终于抬起眼,看向她。灯光下,他的眼眸深不见底。“有区别吗?”他反问。
沈渡燕迎着他的目光。“有。”她回答得干脆。如果是针对他,那是他权柄世界里的风刀霜剑,她只是被波及。如果是针对这栋房子里的所有人,那意味着她也已被划入某个需要被清除的范围。
他看着她,似乎在衡量她这句话背后的意味。片刻,他放下报纸,身体向后靠进沙发背,闭了闭眼,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倦意。“最近不要单独出门,”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给出了指令,“如果苏小姐再来,谈话……注意分寸。”
这话语里的警示意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明确。他不再只是提醒她兄长的生意,而是直接涉及了她的朋友,和她自身的安全。
沈渡燕捏着绣花针的手指收紧,针尖刺入指尖,带来细微的刺痛。她垂下眼帘,看着月白色缎面上那一点迅速晕开的殷红,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梅。
“知道了。”她低声应道。
博城修睁开眼,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停留了片刻。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新拿起报纸,隔绝了彼此的视线。
就在这时,电话铃尖锐地响起,打破了客厅里凝滞的空气。
博城修伸手拿起听筒。“说。”
电话那头是顾惟安的声音,隔着听筒,听不清内容,只能感受到他语速极快,带着压抑的紧迫。
博城修听着,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有按在沙发扶手上的右手,指节微微泛白。
“位置。”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冷硬。
听完对方的回答,他沉默了几秒,然后道:“清理干净,别留痕迹。”
他挂断电话,客厅里重归死寂。他坐在那里,没有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显示着他并非毫无波澜。
沈渡燕坐在对面,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压迫感。那句“清理干净,别留痕迹”,像一块寒冰,投入她的心底。
她忽然意识到,她所触及的,或许只是他世界里最表层的一角。而水面之下,是更深、更暗、更残酷的漩涡。
博城修最终站起身,没有看她,径直朝楼上走去。他的脚步依旧沉稳,却比平日更重几分。
沈渡燕独自坐在客厅里,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指尖那点刺痛早已消失,留下一个微不可查的红点。她想起苏曼卿,想起那个雨夜顾惟安匆匆离去的背影,想起白天那个窥视的男人,想起博城修刚才接电话时冰冷的眼神。
所有的一切,都像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将她,也将这栋房子,越缚越紧。
她拿起那方染了血的绣帕,轻轻覆在指尖。
夜还很长。而风雨,似乎才刚刚开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