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城修那句“回不了头”像一枚冰冷的印章,烙在了沈渡燕的心上。之后几天,宅邸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穿梭其间的佣人也像影子般无声。他肩伤的绷带拆了,动作间却仍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像一头舔舐伤口的兽,愈发沉默,也愈发警觉。
沈渡燕不再去日光室,那里过于明亮,与她心底沉坠的阴影格格不入。她将自己关在卧室隔壁的小书房里,那里原本堆放着些她陪嫁的旧书和杂物,光线偏暗,却有种令人安心的封闭感。她继续翻译那些现代派诗歌,笔尖却时常停顿,稿纸上落下一个个未完成的句子,像她此刻纷乱无着的心绪。
这天深夜,她因口渴下楼,经过二楼书房时,发现门缝下依旧透出灯光。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沉闷而费力。
她脚步顿了顿,想起晚餐时他几乎没动筷子,脸色也比平日更差。犹豫片刻,她还是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又添了一勺枇杷膏搅匀。
敲门。里面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进。”他的声音带着咳嗽后的沙哑。
她推门进去。书房里烟雾缭绕,博城修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眉心紧蹙,脸色在台灯光下显得有些灰败。书桌上堆着的文件似乎比往日更多,烟灰缸里也塞满了烟蒂。
他将水杯放在他手边。“喝点水吧。”
博城修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过了片刻才聚焦在她脸上。他没有动那杯水,只是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至极后的空茫。
“吵到你了。”他哑声说,算是解释。
沈渡燕摇摇头。“没有。”她的目光落在他摊开在桌面上的一份文件,上面有凌乱的批注,字迹不如平日稳健。旁边,放着几份需要誊写的公文。
鬼使神差地,她开口:“需要……我帮你抄录吗?”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怔了一下。这逾越了界限,她知道。
博城修也明显愣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警惕,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看着她,似乎在权衡。空气凝滞,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夜虫鸣叫。
许久,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将那份需要誊写的公文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声音低哑:“有劳。”
沈渡燕走到书桌另一侧的椅子坐下,拿起钢笔。纸张是海关总署专用的格式,内容涉及船只调度和关税核查,枯燥而刻板。她收敛心神,开始专注地书写。她的字迹清秀工整,与博城修凌厉的笔锋截然不同。
书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偶尔压抑的低咳。
他依旧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但沈渡燕能感觉到,那落在她身上的、无形的审视并未完全撤离。她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情,踏入了他划定的禁区。
不知过了多久,她将誊写好的公文轻轻推到他面前。
博城修睁开眼,拿起那份文件,目光扫过上面工整的字迹。他的手指在纸面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放下。
“嗯。”他只应了一个字。
沈渡燕站起身。“那你……早点休息。”
她转身走向门口,手触到冰凉的门把手时,他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比刚才更哑,也似乎……少了几分惯常的冷硬。
“枇杷膏,还有么?”
沈渡燕脚步停住,没有回头。“厨房还有,我让周妈明早……”
“不必。”他打断她,“下次……直接拿来。”
沈渡燕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轻轻“嗯”了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又将那满室的烟雾与疲惫关在了身后。
走廊里一片漆黑寂静。她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吁出一口气,手心里竟有些潮湿。他允许她触碰他的公务,哪怕只是最外围的誊写。他也接受了她那杯掺了枇杷膏的水。
这不是信任,或许连亲近都算不上。这更像是一种在极度疲惫和病弱下的、不得已的松动,像坚冰被体温熨出的一丝细微裂隙。
然而,在这乱世,在这漩涡中心,一丝裂隙,已足以让许多东西,悄然改变。
她抬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那里没有星光,只有无边的墨色,浓得化不开。
而她刚刚,就在那墨痕之下,留下了一笔属于自己的、清浅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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