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恻隐

睡意昏沉中,隐约的剧痛从肩胛处袭来,他拧紧了眉,眼皮不受控制地抖动了几下。耳边窸窣作响,意识逐渐清晰,他重重地呼吸了几下,费劲地抬起眼皮,是智仙在替自己换药。眸光掠过窗外,早已天光大量,看来自己一觉睡到了第二日。

“公子,你醒了!”耿葭轻呼一声。

慕容兰微怔,不知为何智仙会过来。他默默注视着换下的染血绷带,彦亭在一侧协助智仙包扎,而后又替自己穿好里衣,搭上一层薄被。

“多谢。”声音粗砺,仿若火燎过。

智仙淡淡摇头,看着他苍白脸色说道:“昨夜你该叫我过来,这伤口也不至于发炎感染。”

他扯出一抹牵强笑意:“多谢你的好意,真正劳烦你的事情我还不曾开口。”

智仙抬眉:“此话何意?”

慕容兰神色肃然,递给彦亭和耿葭一个眼神,两人拿着东西退了出去。

“我担心,过不了多久,宁州城就会有变故。”

“是长安那边有所动作了?”智仙猜测道。

他犹疑了一瞬,嗓音略带喑哑:“长安一切如旧,现今是宁州都督宇文盛在暗地谋划,近来宁州巡防守备戒严,频频盘查,若我没猜错他打算将整个宁州城作为据点,届时长安那边如有变故,退守宁州也可重振旗鼓。”

“依你的意思,宁州到时会是一座死城,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慕容兰点头:“我会让林朔与他所率燕云卫留下,以作内应。”

“所以,你认为宁州危险,想带江绪远离是非?”智仙的语气像是疑问又像是陈述。

“是。”

智仙肃然的脸松懈下来,倏然嗤笑了几声,忍不住调侃道:“燕然,你跟我兜了半晌的圈子,只为和我说这个?这可不像你一贯的作风。”

他舒展了眉目,云淡风轻笑了笑:“人非一成不变,我如今这样也挺好。”

“燕然啊燕然……”智仙长叹一声,看着慕容兰一脸惨白病容,摇头感慨道,“可见,一个人心中若有了俗世羁绊,再冷再硬的心肠也会温软几分。可惜神佛并不偏爱于世俗红尘中任何一人,这喧嚣纷繁,浮沉心海,你我凡胎肉眼又如何能看得清,辨得明?”

闻言,慕容兰将后背倚在靠枕上,微微仰头盯着屋顶,目光松散,不知在想什么。

智仙起身从桌上端起药碗站在床沿:“把药喝了,你这身子还烫着呢。”说罢,见他正要侧身接过药碗,才想起他伤了右肩,揶揄道,“方不方便,不如我喂你?”

他轻咳一声,掩饰了尴尬,神色不自然:“倒也不至于如此积弱,给我吧。”

智仙挂着不明深意的笑,看着他将褐色药汁饮尽,一滴不剩,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叮嘱道:“行了,你好生歇着吧。这段时间饮食清淡些,右肩尽量减少活动,避免撕扯伤口,我隔日再来替你换药。”

晌午,彦亭送午膳进来时,瞧见慕容兰正坐在窗边,盯着手里的物什发呆。他摆好菜碟,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个小猫模样的瓷塑,蜷着雪白身子正呼呼大睡,他忍不住凑过去多瞧了几眼,开口问道:“公子,这小玩意儿是哪里来的,看起来好可爱。”

“可爱吗?”慕容兰微微斜了斜眼尾。

彦亭点头道:“公子在街上买的?”

他淡淡嗯了声,撇了撇嘴:“有人说幼稚。”

彦亭扑哧笑了,说道:“不过公子你拿着,的确有点……”收到慕容兰投过来的一道厉光,彦亭很识趣的抿紧了嘴,把没说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彦亭,是你去请智仙大师过来替我疗伤的?”

冷不丁的一句话从慕容兰嘴里冒出,彦亭呆愣地摇头:“没有啊,昨晚我看林朔疾色匆匆,还以为是他去请大师过来的。”

窗外倏然吹来缕缕东风,丝丝暖意闯入心里,身体似乎也随之回暖。

慕容兰右肩受了伤,行动不便,连用膳的速度也慢了许多,彦亭站在一旁给他夹菜。智仙吩咐过,因此都是些清淡口味的菜式,配了小粥,不过他胃口也不好,因着伤口感染发炎的缘故,整个人昏沉乏力,没多久便倚在书房躺椅上昏昏入睡了。

再醒来时,窗外天色已暗,屋里也不曾点灯。

睁开眼,漫无止境的黑暗扑面袭来,零星月色透窗洒进屋内地砖上,竹影斑驳。他放空思绪就那样静躺着,心一如瞳孔那般空洞,耳边只听到夜风婆娑和重重的呼吸声。漫天盖地的孤寂苍凉塞满整个胸腔,他咽了咽喉咙却发现因身体脱水的缘故,喉间粘黏得厉害,勉强撑着手肘起身在桌前坐了会儿,定了定神。

恰巧,门外响起了林朔的声音。

“公子,在里面吗?”

慕容兰清了清嗓,嘶声道:“进来吧。”

林朔推门而入,发现屋内一片黑,连忙掌了盏灯,借着烛火才看清了眼前人的脸。依旧惨白如纸,神思倦怠,他紧了紧眉瞥了一眼慕容兰的伤口沉声道:“公子,你的伤看起来恢复得并不好。”

他肩头还披着方才睡着时搭的那件外袍,衬得人身形单薄憔悴。

“有些发炎感染,歇几日,应当无碍。”

林朔听他声音有些发涩,径直走到桌前替他倒了水,递给他。

“这两日,我和燕云卫的兄弟们日夜蹲守,发现都督府长史赵乐在每日夜里便率州府兵士加固城防工事。”林朔将这几日探得消息一一回禀给慕容兰,“宇文盛那边练兵勤谨,他这支亲卫军素来骁勇,现下更是虎狼看起来可比禁军强了不知多倍。”

“宇文盛近段时日在城中肆意抓人,可查清是何缘由?”

“抓获的那些人身份非富即贵,不是普通百姓。”林朔说着,顿了一下,蹙眉继续道,“有一点我觉得奇怪。”

“什么?”

“这些人大多缴了赎金便被放了,有些甚至只是进衙门过了堂就释放。”

慕容兰掌心摩挲着瓷杯,一灯烛光在他瞳孔里跃动,屋内瞬时沉寂下来。看来,此次起兵,宇文盛势在必得,募兵买马自然需要银钱,军中花销更是一笔难填的数目,而控制住宁州权贵商贾,那么整座宁州城于他而言当然予取予求。

“林朔,给七殿下去个消息,恐怕我们要到夏州避一阵子。”

“知道了。”

他眼神停滞了须臾,又对林朔嘱咐:“江公子同行,你去安排。”

林朔攒眉,看向他深邃双瞳,有些愤然道:“你要带上他?我们并不清楚他的底细,这样冒然前往夏州会见七殿下,妥当吗?”

慕容兰知晓林朔所言非虚,但他并没想太多,只是那夜两人争执后自己再做什么不想刻意隐瞒。更何况这事儿是自己在一厢情愿,他愿不愿同行犹未可知,但不论如何他是不会将他孤身一人留在这龙潭虎穴。

“这你不必担心,七殿下那边我自会言明,去办妥便是。”

林朔脸上仍是不明就里的神色,不情不愿道了句“是”才离开了。

智仙隔日来换药时,慕容兰午间才小憩转醒。

“伤口红肿已消,呈愈合态势。看来这几日有好好养伤,也不枉我亲自照拂一场。”智仙谈笑着,顺势收好了药箱。

彦亭也跟着调笑道:“大师的话,公子一向是听的。”

慕容兰喝了药,嘴里还有些涩苦,智仙瞧出了他细微表情从袖口里取出一粒油纸包裹的糖球递给他。剥开糖纸,拿起糖块放入口腔,丝丝甜蜜在舌尖融化包裹,中和了苦涩。

“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大师怎么还随身带着这个?”他噙着笑,晃了晃手里的糖纸。

“日子清苦,所以我喜甜。”智仙信口说道。

这个缘由令慕容兰失笑,他偏头道:“大师这话我竟不知从何谈起了。”

“你们一走,我这地方又冷清下来,日子还不够清苦吗?”他耸了耸眉,唏嘘着。

“我们?”

智仙回眸,挑起眼尾,故作诧异:“你不知道?裴雍要返梁,似乎就这几日。”

慕容兰睁大了眼:“那江绪呢?”

“这我不清楚,不过他二人应当是要一道回去的。”

“嗳,公子!你去哪儿,小心伤!”彦亭惊声大呼,瞧着慕容兰消失在门扉处身影,正打算追上去却被智仙拦下了,他拧眉道,“大师,你拦我作甚?”

智仙懒懒一笑,拍了拍彦亭肩头,语重心长道:“有些话,还是让他们彼此说开了好,你呢,就不要去横插一脚了,嗯?”

彦亭挠了挠头,眼底疑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来到踏莎馆时,他叩了叩门却无人应声,慕容兰心尖紧揪径直推门闯入,穿过庭院时肩头的衣衫拂过院中梅树枝桠也未发觉,前厅书房皆不见人影,直至寻到卧房门外从室内传出一阵争吵之声才令他脚步骤停,仔细分辨仿佛是裴雍的声音。

“才不过半载光阴,你对他这般信赖袒护,那你我这十多载年岁,相知相惜,共历生死,又算什么?于你心中,恐怕巴不得我早早离去,待在这里也是徒惹人厌烦罢了!”

裴雍几乎是嘶吼着质问,室内也沉寂了良久。

“裴雍,若我说让你即刻带我回梁国,你肯吗?裴大人肯吗?”少年双目冷冽,直射到他脸庞,带着一股笃定的悲凉感。

而裴雍给予他的反应也一如所料,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讥讽笑意,“虽不知你们到底为何执意阻止我返梁,也许有无法言喻的苦衷,也许有你们自身的考量,而今梁国朝中是何境况我也不甚清楚,我不怪你们。因为,不论是你亦或裴大人,于我于爹爹已是仁至义尽,我不该强求太多,我知道。但是裴雍,你自己心中明白,你待我还如往昔吗,你待我是否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少年这番话实在真切,裴雍眼眶泛起了红,垂在身侧的手掌不知何时握成了拳,手背经脉迸起,在竭力地隐忍克制。他抬眸对上江绪那双不带任何情愫的眼,倔强道:“阿绪,你嘴上说着不怪,只怕你心底痛恨死我了。我知道,绎哥之死,你一直怪我、恨我,我知道的……”

江绪冷嗤出声:“我是恨,可我知道我该恨的不是你,我恨令我失去一切的那些人!而你,我一直将你当作哥哥看待,北上宁州,我身边也唯有一个你朝夕相伴,可毫无保留的信赖,除却阿姐,你便是我身边最亲近之人了。你知道吗,影从,逃难途中我曾数度想着,此生一了百了,不如与阿爹阿娘、哥哥团聚了罢,只因这人间再无令我留念一人一物,可笑,偏偏死也死不成,深仇大恨也不得报。”

那幽黑如曜石般的眸中,毫无征兆地淌出泪水,配上他这样一副天生漂亮精巧的皮相,总是令人动容心痛的,当然裴雍也不例外。

“阿绪,对不起……”

然而,除了这声轻飘飘的对不起,他也无法再做什么。

“你走吧,我与慕容兰并非你所想那样,不过萍水相逢,人生过客,终究也是要分别的。何况,我待他,只是寻常朋友,你实在不必忧心。”

两人交谈的声音渐小,良久,裴雍推门而出,慕容兰早已闪身避开,若撞见这样的场合双方都难免尴尬。

他在廊侧踯躅了半晌,江绪方才的话于心底久久回荡不息,挣扎不休。饶是自己素来以手足之情、朋友之谊相待,如今这话真正从江绪口中说出,好似无形之中将两人关系拉得更远,更疏。慕容兰只觉心口冒出丝丝缕缕的酸涩气泡,怎么也遏制不住。

奈何脚上的步伐总先于思绪,他迟疑挣扎着推开了门,一眼便瞧见了心心念念的人。江绪正在衣橱前收拾着衣物,察觉到来人,他停下手中动作,回头一望,那凤眸隐约含水光,两人眼光交汇,陷入了一阵沉寂。

伫立了良久,他才向前踱了几步,艰难开口:“你……要走?”

“什么?”江绪没明白他的意思。

“那日,我不是怀疑你,也并非有意窥探你的身份……”他越说越觉得自己言语苍白乏力,反倒显得心虚,遂急切补充道,“我曾说过将你视作家中幼弟,身为兄长,理应事事照拂,那日情急下的一问只因忧心过甚并无其他意思,你别多想。”

少年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当真吗?”

“自然。”

“那么慕容公子可否告诉我,你私心为何?”

“私心……我的确是有私心的。”慕容兰挑起眼尾,看向他,一字一字道,“我的私心便是护你周全,令你不再涉险。”

江绪冷眸里投出的光似乎要将他看透,两人对视片刻后,他才垂目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衣物,转过身去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是掉过话锋,漫不经心开口,有些答非所问:“影从明日要走,我在替他收拾衣物。”

少年目光闪动,眉宇疏淡开来:“那,你会留下吗?”

“嗯。”

得到江绪肯定的回答,他暗暗舒了口气,眉眼瞬间明媚,也随之轻柔一笑。

江绪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复杂的神色在脸上流转,心下也揣测到他一定是误会自己要随裴雍一同离开。抬眸流连过眼前之人的脸,唇色淡白,细瞧还是能看出一抹病态,眼光不由自主瞥向他的右肩,伤口被衣物遮盖瞧不见。

慕容兰只觉心脏加速,砰砰直撞,他定定看着江绪正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江绪抬手,覆上他肩头,拾起一瓣落花,嗓音轻缓:“慕容公子下次走路要当心些。”

慕容兰垂眸,看着躺在他掌心的残花,心旌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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