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澜在济世宗正门前伫立了良久,也思考了良久。
云止离开了。
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会好好考虑。然后被一道紫气裹挟着带走了。
这难道就是长生门叶承司偷袭云止神魂时,植入她体内的神识?
叶承司不过出窍初期,即使修炼瞳术强化了神识攻击,神识强度也比不过云止,紫气不可能是他的神识所化。
这道紫气,瞬间就将云止传送到了昆澜感知不到的地方。
宗主玉佩和代理掌门令,是大乘期修士打造的双生法宝,最神奇之处在于,十万里之内能相互感应彼此的方位。
昆澜原以为,永远不会用到这个功能。云止的行动轨迹,一直在她掌控之中,甚至云止那两个朋友的动向,她也有所关注。
师徒关系虽不如道侣那样亲密,但她刻意消解了师尊这层身份带来的权威。
云止可以直呼她的名讳,可以随意牵她的手,可以刺伤她而不受任何惩戒。
她有意透露欲网拔除后剑道已毁的事实,有意让云止亲眼看见自己因魔息受困于铁链时的模样,刻意扮弱来博得云止的同情。
她给云止安排了代理宗主的身份,把私库的钥匙交给云止,照顾她明面上的要求和隐性需求,极力模糊着二人之间的地位和财富差距。
做到这种地步,为何还是和云止的心隔得很远,云止从不曾遮掩欲念,相处越久,昆澜越能欣赏云止的赤诚和坦率。
未来的云止可能因为邪念才受魔剑认可,昆澜做出一系列试探,起先是印证这种猜测,可渐渐变成了驳回这种猜测。
魔剑同灵剑一样,有辨人和认主的智慧,但也只是后天的造物,只能识别到主人和它契合的一面,灵智有限。
人作为万物之灵,有一套折中辨证的哲思,有时能跳出认知的局限性,更全也更客观看待一件事。
也许不是魔剑选择了她,而是云止神识强悍,世间能承受这种神识之威的宝剑少之又少,那柄魔剑仅仅是因为实力超群,才被云止看见并带走,善恶之念皆是次要。
可能是试探成为了一种习惯,当昆澜以最险恶的用心来试探云止的杀意时,只是想证明云止没那么坏,对方收下灭魂钉时就是动手的好时机,可她只是说好好考虑。
这只是一句推脱之词。
如果云止真的在考虑,会在收下灭魂钉的那一刻,用言语确认它的真假,用行动核实它的杀伤力,会在听完如何顺利上位的计谋后,表现出若有所思或深受启发的模样。
这些表现云止都没有,她语气淡淡的,身上那种鲜活的、充满期待的劲儿像是被抽干一样。
说完之后她闭上了眼,好像一切都不值得留恋,是比失望更加消极的回应。
她的神识只向昆澜展示了两次,第一次是进攻,第二次,是防御。
云止的神识是很纯净的白,和冬季的落雪相比,会有一层润泽的柔光,哪怕是化成丝线把自己裹覆成团,也像是新生的蝶茧。
云止用防御来拒绝对话。
为什么?
为什么要躲着她?
自己难道这般招人厌烦、让人厌弃?
昆澜想要当场为自己辩解,她想放下所有成见,跳出预言视角的审视,保证以后对她出自真心,只说真话,云止却退缩了。
比起看着云止困在茧里与世隔绝,昆澜更愿惹恼她,再承受她的反击,至少这是一种对抗的情绪,至少能看出她的在意。
昆澜朝着茧团竖劈一剑,收了剑势中的锋芒,虽然带有大乘期修士的境界压迫,但实际威力更像春风化雨,她不想真的伤到云止。
当紫气带着云止离开时,昆澜立马用宗主玉佩感应代理掌门令的方位,可是一无所获。
因为启用感应时,云止已离她超出十万里,正是凡间的地界。
云止既然离开,那么为她升平的台阶也不必继续维持。
昆澜解除了术法,那些被法力挪走的凡人修士,又被移回了原位。十几个女修拿着扫帚想要继续扫雪,可视野内不见一朵雪花。
“今日不必再扫了,我想观赏山门的雪景,台阶湿滑,我送诸位回宗吧。”
昆澜心烦意乱,不管这些修士是否抗拒,直接将她们传送至最早放饭的炼器宗食堂,彻底给自己一个清静。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追踪云止?
两月前魔息爆发意志不清时,云止为了让自己清醒,多次自伤取血,可能还舍出了过量的精血,当时唇色发白,一副元气大伤的虚弱模样。
雪下得更大了,昆澜注视着这些雪花,有一片最大的雪花,像是云止那缸中凋谢的白色莲瓣,但只有花瓣的一半大。
她一直欠云止一声谢谢。
云止醒来后她可以说,云止上完通识课后她可以说,甚至云止今天站在宗门前,她也有机会说。
她总是想不起来。
这两个月,她忙着筹办宗门大比,分给云止的时间里,都是些强加的期望和居心叵测的立场试探。
云止会失望,也是理所当然的。
昆澜平躺在宗门前的雪地上,地是凉的,她的身体是暖的,跳动的脉搏里可能还留存有云止的血。
经过几十天的代谢,这些血还剩多少?
有一种献祭禁术,能让修士魂体分离,修士全身的血会从掌纹间不断溢出,此术能屏蔽所有痛苦,放出的血也都是本源之血,修士会在血流尽后气绝。
如果主动中断禁术,身体会麻痹几天。
这种禁术的代价对于昆澜来说约等于无,哪怕只剩魂魄,她也拥有逆转局域时空的神通。
她可以让周身范围的时空倒退,既让身体不承受中断禁术的副作用,也可以知道云止的血留在身体的哪些部位。
昆澜念出一段咒语,禁术很快起效,四肢开始无力,所有的生机都从掌心流走。
她的魂魄飘在身体上方,看着雪地中的无知无感的自己。
双手像是被禁术改造成了动脉,汩汩的热血融化了指尖的白雪,聚成了涌动的血河,沿着台阶流下去。
大概流到第二十七层台阶时,血河流到了尽头,昆澜暴露在外的脸和双手枯槁干瘪,体内压制修为的禁制因此开始松动。云止在她体内留下的血也清晰可见。
天上隐隐酝酿着雷云,似要降下雷罚,来警告境界圆满但不肯飞升的修士。
昆澜的魂魄把时间拨退到念咒术之前。
虽然这种禁术不产生痛觉,但看着自己的□□一点点失血死去,对魂魄而言是一种巨大的后怕。
还好,云止虽然离开了她,但她的血还陪伴着自己,可以提取一两滴,用来追寻她的行迹。
云止的血不在心脏,不在四肢,而是在自己的右脸上。
灵泉殿内她魔息爆发那晚,云止把她的试探当真,吞下一枚辟谷丸,等待着同步体验她人生中最痛苦的瞬间,一张脸忐忑但又带着坚定。
发现被骗后,最大的报复也只是捏了一下她的右脸。
那个位置接近她的颧骨,也是云止留下的血液最为集中的部位。
昆澜用两指的指腹轻轻按压那块肌肤,用小指指尖划破了它,血滴刚从伤口落下,就被她用灵力引到与视线齐平的半空。
比起云止损耗的精血,这些不算什么。
大概引聚了半小杯茶杯的血量,昆澜才感知到血团中有很微小的,如同金粒般的光。
把这些带着金光的血,从自己的血中提炼出来,再借助寻人罗盘,肯定能找到她,先说谢谢,然后再为这段时间的疏忽说道歉。
昆澜灵活地操纵灵力,把自己的血全部蒸发,只剩三滴含有云止气息的精血,把血放入空瓷瓶后,她打算找炼器峰长老,订制可以千里寻人的罗盘。
正要瞬移之际,江玉淇突然在她的眼前现身,像横抱婴儿那样抱着一副黑色成人骨架。
江玉淇竟然穿了一套嫩黄色的造丹峰常服,这很不寻常,只有出席长生门的年度医术研讨会这类大场面时,她才如此表现。
“宗主且慢。”江玉淇向前一步拦下昆澜,骨架随着她的步伐发出咯吱的轻响。
“这是魔族遗骸?”昆澜见骨架某些关节冒着黑气,虽然在问,但语气十分肯定。
“这是除魔之战后,封印在宗门的魔主骨架。”江玉淇说完,将骨架随意抛在雪地上,用脚踩断了骨架的椎骨。
“假的?”昆澜不敢相信。
当年打败魔主的代价是几百名修士的同归于尽,她的骨架蕴含深厚魔力,不可能被江玉淇的寻常一脚踩坏。
昆澜在自己和江玉淇方圆五米范围内加设了隔音阵,能预感到接下来说的是件大事。
“今天我受邀前去长生门,乔宗主给我一瓶新制的除魔药剂,我拿它与一款化尸水混兑,滴在魔主的一只断手一只断腿上,不起效。
“我滴在魔主的左排肋骨时,药水腐蚀了她整根肋骨,为了确认功劳是出自长生门还是我的化尸水,我拿原始药剂各滴了一次,结果魔主肋骨都能被腐蚀。
“想起乔宗主说除魔药剂最多能伤害到中等魔物,我才发现魔主的骨架暗地里被掉包了。”江玉淇恨恨地说。
“你只告诉了我一个?”昆澜问。
“嗯,我对骨架施了障眼法,除了你,其她人都当我抱着一捆新采的赤阳子。”江玉淇严肃道。
“等会你把假魔骨放回去,宗门大比召开在即,不宜公开此事造成恐慌,假魔骨留着无用,不如当做大比结束前的好兆头,让魁首射出一支沾火沾毒的箭,彻底将其焚尽。”
昆澜并未恐慌,反倒很快想出了主意。
“行。前不久长生门姓叶男修叛魔潜逃不知死活,我宗看守的魔骨也被魔族盗走。大比过后,势必要两宗联合,共同清查魔族卧底。”
昆澜听出了江玉淇的势在必行,颔首肯定。
江玉淇将脚边的骨架收纳于戒指中,离开前想要找个机会夸一下昆澜的临危不惧,却闻到了空中淡淡的血腥味。
警觉的她用灵丝搭上了昆澜的左手脉搏。
“昆大宗主,今天没少折腾自己呀。”江玉淇越把脉越心惊。
昆澜心虚不敢直视江玉淇,抬头看天。
“气血逆流之象,右脸微凹,这坚固了几十年的修为禁制要是再松动一点,您恐怕无缘此次宗门大比,就要当这世间第四位飞升者了。”
江玉淇把“您”和“飞升”咬的很重。
“我不能飞升,云止被我气跑了,我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见到她,一定要当面道歉,不,要先说谢谢。”
昆澜像是碎碎念一样,江玉淇听出她根本不在意伤情,翻了个白眼。
但医者仁心,昆澜这样子挺像走火入魔的前兆,万一激发了心境检测法令,哪怕魔化程度只有5%,也挺给济世宗丢人的。
“说给我听听,人是怎么被气走的?”江玉淇好心开解她。
“她想下山除魔,不愿多听课,我不准。我说了不合时宜的话,把她气到自闭。她把自己困在茧里装看不见听不见,我一气之下砍了她一剑,她没事,还被一道外力送走了。”
昆澜解释了一通,可能是气血犯冲,很影响她的表述力,像是在自首。
“你那一剑要真把她砍出事了,她跑不成,只能待在宗门老实疗伤,抱病上课。会不会更合你意?”
江玉淇本就不看好云止的天资和心性,被昆澜收徒几个月,修行进度也没明显进步,她只当昆澜有点养成系恋爱的癖好,提问也百无禁忌。
“我……我就不应该砍她那一剑。她明明那么伤心,我应该抱住她的。”
可能是中断禁术或者欺瞒式献祭的副作用,昆澜说完这句话时,心抽痛了一下,有一种全身血液反向游走的眩晕,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昆澜,你没有欲网,就不该强行动欲,即难看又难治,上次治你,我两天没闭过眼,这次你敢让我熬夜试试?”
江玉淇扶着已经站不稳的昆澜,看着她的耳孔和眼角溢出了血,像是被恶蛊钻身一样。
“我之前没有留住剑意,这次也没有留住云止,我在意的最后总会亲手失去。”昆澜哭了出来,两行血泪打湿了地上的白雪。
“别想太多,这只是一场闹别扭。你的情丝没有因为欲网的剥离而萎缩,已是幸事。它本身承载不了太深重的情绪,你想得太悲苦只会让五感受罪。”
江玉淇安慰道,想起了昆澜在彻底失去剑意的那一天,也同今日这般双耳出血,双目流血。不停否定着自己,重复说着辜负了师尊的厚爱。
“玉淇妹妹,云止有一天会成为很厉害很勇敢的人,她愿意把我护在身后,她会遭受比我还严重的伤,最后她很有可能因我而死。”
昆澜终于不再流泪,耳孔溢血的症状没有加重,似乎悲苦的情绪没有欲网的承托,在渐渐散去。
江玉淇以为昆澜这种表现是放下,没想到昆澜还有话要说:
“我想找到她,说谢谢,再说对不起,最后和她断绝师徒关系,因为我不值得她未来去守护,更不值得她以命相护。”
话音刚落,江玉淇一针封掉昆澜的灵台和识海,让她彻底晕倒过去。
这一阵扎的及时,顺利止住了昆澜的鼻子和嘴角即将流出的血。
“呵,要不是宗门大比那天你必须完好出席,我还真不想医你这头犟驴。”
江玉淇瞬移把昆澜带到了造丹峰诊室。
哈下一章才是云止的走马观花回忆篇。这一章昆澜主视角,昆澜并不是说完全无**,她能有但是撑不住太久。昆澜自以为受到了禁术反噬,其实是情绪太旺的反噬。江玉淇乐子人一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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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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