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逼至近处的已故之人,身前是即将出门的陌生人,芩竹一时间进退两难,定在原地没有动作。
背后大概是丫鬟的姑娘见她不回话,便又问了一句,伸出手来按上她的肩膀。
芩竹微微偏了偏头,余光看着旁边两步外就能跨出的正厅大门,回答她:“老爷在屋里叫你,过来。”
丫鬟听见这话,疑惑地“欸”了声,前进两步来到门前,刚好和芩竹并肩的位置,但她因为惦记着芩竹刚才的话,目光始终对着那扇半开的门,芩竹便卡着她没有侧头的这一点时间,快步退后扭身就跑。
结果毫无预兆地撞上了一个伙计的肩。
她呼吸一滞,控制住差些抬起的脑袋,道了声“抱歉”,侧过身小跑跨过门槛。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不巧,一拐弯,视线被一张移动的大床占据,她刚要紧急换个方向,就和抬着床边的一个伙计对上了眼神。
芩竹便也不管什么避不避开眼神的事了,撒腿就跑。
身后“咚”的一声巨响,那几个伙计扔下大床,白着一张脸向她追来。
从内院正厅奔出来,芩竹还没有找到能阻断身后那些鬼视线的东西,一直快到前院,她瞄到右侧的一棵老树,于是前跑几步晃了那些鬼一下,再快速返回来手脚并用蹬上树杈,一个旋身落在了墙的另一头。
撑着膝盖落地,还不等芩竹松一口气,抬眼又是几个端着木盘的丫鬟。一见到她,又都是个个失心疯般摔了木盆朝她嘶吼着扑来。
芩竹不敢耽误,起身推开就近的角门躲了进去。
这里倒是没有贴脸而来的鬼脸,芩竹喘了两口气,平移着挪去墙边的一棵树后,静静观察了下院中的样子,大概是个书房。
这里暂时没有人过来,可听着另一边院墙的声音,这个“暂时”的可能性不知道又有多大。
芩竹扭头两边看了看,直接跑进了那间书房,反手关上门的那一刻,屋内烛火瞬间亮起,芩竹手指颤了下,就要重新打开门出去,然而却是徒劳。
她迅速转过身,后背贴着门,眼睛在房内快速扫一圈,并没有人,连声音也没有,不,现在开始有了。
笃笃笃——
是碎块敲击木牌的声音。
说来奇怪,来了这个幻境后除了之前看到那陌生男人时碎块像发受了刺激,其余时间都很安静。再就是此刻。
屋内静谧,清晨刺骨的寒风从窗外吹进来,将芩竹额角滑落在下巴的汗珠吹得一斜,歪歪扭扭砸在领口上,渗人的阴气无孔不入,甚至钻进门板和后背,窜进衣裳里贴着脊梁骨上溢出的冷汗。
她向边上移了两步,警惕着眼前,手从包袱中抽出了两张黄符夹在指尖,靠在旁边的小柜角落。
腰间碎块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鼻间浅浅萦绕着一股异香,像是雨后的泥土,这味道越来越浓,渐渐弥漫整个屋子,这一刻,她就像是置身于某个山头,脚下是看不出名字的红色小花。
脸发丝在脸侧不寻常地扫了两下,芩竹猛然回神,几乎是瞬间便将一张符拍在了身边空无一人的虚空处。
突然,符纸闪出亮光,一个人形轮廓显现出来。
芩竹赶忙撒手离开,那轮廓却忽然动了,她撤到一半的手没有拉动,手心缠着股巨大的力道将她猛地拽了回来。
手掌上简单的包扎根本经不起这样的力度,血迹很快渗出从布料缝隙中流出。芩竹心跳的快了些,碎块骤然嗡鸣。
她手上用力,小心挣扎了下,血迹沿着手指滑落,却没有坠下,反而是触碰到了那人形的轮廓。
一时间,符纸光芒更盛,一身醒目的红衣出现在她眼前,同时,肌肤相贴,冰凉的触感顺着手心刺痛的伤口曼延至整条手臂。
手臂的麻木使得芩竹一如既往的面瘫终于裂开条缝,向后挣了挣,微微拧眉朝上看去。
面前的红衣不知人或鬼比自己高大半个头,明明一身鲜亮的颜色,却是浑身死气沉沉,活像那话本里新婚之夜含冤而死的……到这里成了新郎。
可偏偏他脑门上被自己贴了张黄符,加上他身子板正硬挺,这么望过去,又和赶尸人身后跟着的那一串僵尸一样呆。
芩竹心情复杂,她敢说这是自她被雷劈以来,情绪起伏最大的一次。
大到为了活命,芩竹也顾不上什么,捏了三个诀,在手上炸出几道金光,反手拍上面前这人脑门的符纸。
符纸滚过流光,眼前红衣人浑身一震,握着芩竹手上的力道减轻。
她趁着这个机会,使劲一抽手,避过他就去扳门,门倒是开了,却依旧没能出去,被腰间的一股神秘力量拉停了脚步。
芩竹愣了下,强硬地压回那悬起的碎块,使劲拉开门刚跨出门槛,又一头扎在了个宽厚的胸膛上反被撞得退后,脚跟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踉跄着重新踩回房间。
她瞪圆眼睛,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顶着符纸的“僵尸”,十分随意地抬起手揭掉脑门上的符,露出张并不伤眼的脸。
不伤眼,是说他并不像之前那些鬼脸一般惨白骇人,反而浓眉大眼,抬眼看过来,竟然还有种无辜和兴奋。
但芩竹这时候根本反应不过来,她眼中只能看见这货指尖挑衅般夹着她的符纸,还莫名其妙朝她勾了勾嘴角。
芩竹:……见鬼。
她磨了磨牙,动作奇快地抽去了那被移在脸侧的符纸,面无表情地重新赏给了眼前鬼的脸,撒腿就跑,直冲着对面的角门而去,开门,关门,长叹一声!
然后听到一阵刀刃跺在板上的声音,还有油与食材相触的爆炒声。
她来到了厨房。
这院里明显忙碌的氛围说明了大事不妙。
芩竹脚步踌躇了下,想到了上个院中的构造,那个角落似乎堆着一些木箱,应该可以翻过院墙。
可那里有个邪门的红色人物……
正想着,贴着的门板后面,忽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微弱,短促的求救。
芩竹顿了顿,耳朵在门上贴住,仔细辨别一番,眼神一凛,果断推开门冲进刚才的院里,喊道:“姜绾!”
侧边厢房中发出一声急喘,姜绾艰难地咳出声,用尽力气却也喊发得出一个不完整的音节,但这声音也够芩竹分辨方位了。
她快步推开旁边厢房的门,就见姜绾的背影浮在空中,脑袋和手脚无力地垂下,鹅黄色的纤细身影前是那抹令人心中一紧的红。
芩竹动作不停,冲去时拎起旁边的凳子避开姜绾砸了过去。
那道身影往开躲了一下,连带着姜绾也像个牵线的风筝似的向一边甩过去。
“姜绾!听见我说话吗!”芩竹大声道,踏过刚才的凳子拽住姜绾的腰想将人拉下来,发现无济于事之后,便直接借力旋身一脚侧踢到面前那站得直愣愣的“僵尸”身上。
直将那人踢得撤后两步。
姜绾的身子晃了晃,急促喘息起来。
芩竹见状,一脚过后又接上一脚,用劲踏上这人胸口,使力一蹬。
这人原本僵硬的表情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明明抬起护住胸口的手诡异地顿了一下,便硬硬受了这一脚,整个人向后飞去,砸得桌凳齐飞,最后伴着飞灰撞在后面的木柜上,被摇晃中不堪重负倒下的柜子和柜中书本埋得严严实实。
牵着姜绾的那根“风筝线”断了,她也从半空中落在地上,抱着她的芩竹落地时撑了一下,连拖带拽地将人移出了房间。
芩竹不知道这院中还会不会来人,因而把人拉在院墙的木箱旁,推下一个箱子勉强将人挡住,疯狂拍打她的脸:“醒醒!”
“我……等下……”姜绾皱着眉避开她的手,努力睁开眼,但又莫名无力,撑着芩竹的手也使不上劲,心里直泛恶心:“芩竹,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说一句话喘三口,出气比进气还多,芩竹很难不怀疑她会不会把自己憋死。
“我想吐……”姜绾说着都开始泛起了泪花,难受到现在突然胡言乱语些芩竹都听不懂的话。
她舔了舔唇,把姜绾使劲往怀里搂了下,快速将手里那张没来得及用的符纸用火折点燃,直接攥进手心,又掏出怀中的水壶,将手里燃尽的灰洒了进去,胡乱摇了两下对上姜绾的嘴,坚定道:“喝了就不难受了。”
这时候姜绾其实压根听不见旁边人说的是什么,完全凭借着本能,有水流进口中就舔,越来越多就喝。
而芩竹独来独往惯了,也根本不会什么照顾人的手法,只着急将人弄活了逃命,举着水壶的手越来越高,直到姜绾终于呛咳了一口,她才停下手,粗糙地擦了她的脸一把,喊了几声名字。
“我!咳咳!什么东西辣嗓子!”姜绾不愧是从头到尾被法器滋养的,稍微有些意识声音都中气十足。
芩竹板着脸一把捂住她的嘴,刚才给她擦脸的手上还未干的液体又重新糊了上去,辛辣的味道刺激的姜绾赶紧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这算是全好了。
芩竹也就收了水壶,又去堆木箱,还不忘回答她刚才的问题:“符纸灰泡的酒。”
“……酒?合着你那壶里是酒啊!”姜绾先是惊讶了一番,后又忽然反应过来,急道,“不是,你用了多少符纸!把包袱还我!”
芩竹想了想,说,又用了两张,然后也不管姜绾在那里心疼钱财,一把将她拽过来推上木箱:“上去。”
姜绾到底知道当下情况,忙忙按着她的说法爬上墙头,又回头拉了她一把,两人翻过院墙,撑着墙头看了眼,发现这里是前院游廊,没什么人的样子。
两人对视一眼,干脆落下,然而就在脚踩在地面的那刻,周遭环境忽然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刚刚还蒙蒙亮的天瞬间亮起,日头正正好悬在头顶。
这突然的光线变换,两人皆是抬臂挡脸,反应过来后赶忙蹲下身挪着小步向前移,缩到前面长廊的台阶,靠它和周遭的花草将两人的身形遮起来。
之前芩竹在桂枝夫人房中见到的王老爷现在又出现在了这里,其实这么看过去,王老爷虽胖,但这时候的他脊背挺得很直,站在那里就显得气势十足,且看面容,外面的那个王老爷也好,刚刚桂枝夫人房中的那个也好,都不及这位年轻,精气神也远远比不上。
所以这个院里,时间又是向前流到了什么时候?线索太少也判断不出来,而且两人也不好冒然出去,于是就在台阶下安静窝着,只露出四只眼睛盯着那处。
不久,付宁来了,两人在对面廊下的石桌边坐着喝茶,距离太远,隐隐约约能听到说话声,却听不清内容,颇有些抓心挠肝。
这时,从后院的方向跑来了个丫鬟,口中喊着“老爷”,声音倒是大得够这两个蹲在一边的听清:“老爷,大夫人生了,是个小姐……”
王老爷执杯的手顿了顿,芩竹看见他微微拧着的眉松开,将茶杯随意扔在桌上,朝身后的丫鬟摆了摆手,转过脸来看向付宁:“世才这两日如何了?”
姜绾表情说不上好,默默换了个姿势,缓了缓撑麻了的右腿,芩竹注意到她的动作,转眼看过来,刚想问一声,眼前的光线又变了。
她迅速抬头去看,就看刚才原本还是正午的太阳此时正快速地朝东移去,白日转黑,再看那亮白的圆从西而起继续滚落去东边,同时,院中多出了许许多多重叠的人影,他们快速地来又快速地走,就像是在院中演了场加速的皮影戏。
不知又是拉回了多少年岁。
姜绾震惊得看着眼前这一幕,还是决定抱上芩竹的胳膊。
终于,这场戏缓缓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一个安静的午后,日头西落,像是深冬,寒风刺骨。
而院中正躺着一个二十左右和芩竹差不多大的姑娘,长发盘在头顶穿得还算暖和,只不过浑身是土,侧趴着紧蹙着眉一动不动。
廊下的两人不敢发出动静,充其量也只是抻长脖子去看那院中人究竟怎么了。那么单薄的身影,感觉再这么躺下去就要一睡不起了。
但也没有让她们两人焦急多久,时间继续向前推移,还是午后,可这次,院中不只有那一个姑娘,还有几个拿着木棍的大汉。
芩竹眉头向下压了压,攀着台阶的手用力,死死盯着被大汉围在中间跪坐着的姑娘。
一个大汉从旁边的石桌上拿起碗往口中灌了一口,也不管淌在衣服上的液体,突然抬起木根就向那姑娘打去。
姜绾被吓了一跳,手拽着芩竹的胳膊下意识是向她身后偏了偏头。
第一个大汉有了动作,其余便也跟了上来,口中带着恶意喊道:“生不生!”
可姑娘根本回答不出什么,努力护着腹部,缩成一团。
姜绾听着院中的痛呼,心跳得飞快,不知不觉手上的力道大得攥上了芩竹胳膊上的肉,芩竹侧头看了眼姜绾,可她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只静静看着。
眼前姑娘脸白的吓人,红着眼盯着院里的一举一动,芩竹睫毛微微眨了下,看见姜绾脸侧陷出了道纹,那是使劲咬牙会显现出的痕迹,眼睛的红和芩竹手臂上的痛一样变得更甚,下一刻,颤抖的睫毛中滚下一滴泪,芩竹胳膊上的力道骤然松了,而她也在这时抬手,将欲冲进院中的姜绾拽了回来。
“你放——”芩竹捂住姜绾未能吐出的后半句话,带着人又向台阶下趴了趴。
“这是过去,你现在改变不了什么,他们已经死了。”芩竹淡漠的气声打在姜绾耳边。
姜绾看着这个神色淡淡的人,觉得她真是可怕,捂着自己嘴的那只手稳稳当当,就和现在毫无波澜的眼神一样,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救人,帮忙,这些像是芩竹下意识要这么做,而不是她想,或是那种为了天下苍生般的大义。
芩竹不知道姜绾心里想了那么多,就看见这孩子忽然熄了气焰闭上眼睛,温热的液体滑上手背渗进手心,她没有将手移开,一直等到院中的大汉散去,只剩下扯风箱似的喘息和低哑的哭声。
她扭头看向院中那抹孤单的身影,又以平直的视线滑向姜绾。
两个毫无关系甚至连时间都没有重叠的人,是以什么样的感情共鸣的呢?
芩竹不懂。从很久之前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和大多数不太一样,她理解不了太多复杂的感情,而且还失去了前半生的记忆。
这就导致前几年过得并不太好,常识要从头记,和人们的相处也要从头悟,说一句颠沛流离也不算过。
好在自己还有点说不上厉害的手段,靠着那传闻里好坏参半的国师,这点手段可以让她半被鄙夷半被尊敬地混下去。
毕竟……她吃得也不是很多,穿得也不是很多。
难得想得跑了偏,芩竹将眼神从姜绾身上移开,伸展手掌想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擦擦手上的口水,结果不小心把塞在衣襟里的一张折得乱七八糟的纸带了出来。
这东西掉地上压根没什么声音,本也不会引起好奇,可偏偏姜绾现在心情复杂,急需别的东西转移一下注意,所以在它掉下去时,便眼疾手快地捞了起来。
嘴上说着“这是什么”,手上已经拆开了大半。
姜绾眨掉眼角的泪水,对着纸上面的鬼画符瞪了半天,把纸面翻过去展示给芩竹,木着脸道:“你写来干嘛的?别告诉我是……”
芩竹擦着手,瞥了眼那张纸,说:“那会给付宁算了一卦。”
姜绾木着的表情裂开,爬过去凑到她脸跟前,真诚道:“你就拿这个给她算,没被当成骗子打出来吗?”
芩竹向下扫了自己全身,然后回道:“没有。”
“啧啧啧,”姜绾咋舌,瘪着嘴将那张纸重新叠好丢进自己包袱里,叹道,“你比我还适合当个江湖骗子。”
说到这忽然灵光一闪,急道:“对啊!你这脸实在太适合了,我们一起,一定能混得风生水起!考虑一下!”
风生水起芩竹倒是不太在意,但她一向没什么所谓,回答:“等我找到我要的东西。”
姜绾:……说了半天!
几句打趣总算不让姜绾心情太过难受,她定了定心,转身攀上游廊台阶,想看看院中那个姑娘如何了。
可她刚抬起头,却忽然感觉一阵寒意从后颈窜上天灵盖,那股熟悉的不好的预感猛然袭来,让她果断放弃台阶边缘,反手去抓身旁芩竹的胳膊。
然而原本非常顺手的胳膊手感不在,两只手仿佛是深进了雪堆里,一下子被冻得麻木。
姜绾懵然回头,却不想,身侧豆绿的颜色不在,大片的红占据视线。
一瞬间,之前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却又顾忌着不敢大叫出声,于是出声就像一只被攥住脖子的鸡,气息急促又小声道:“芩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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