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宫。
皇后更换上绉纱禅衣就要到禅堂做功课,听闻身后的脚步声,并不回头:“这下你满意了?”
“儿臣愚笨。”
“你把那孩子从澜西苑弄出来,是要惹你阿父生气?”皇后语气淡漠:“你到底想干什么?”
夜宴原本是扯不到澜西苑那个孩子头上的,她的好儿子非要让那孩子也来,虽然理由是怜悯四姐姐,但平常他从未问起关于那孩子的事情,对后宫一点不关心,怎的突然来这一出?
皇后摸不准他的心思,以他的秉性来看,这样的举动也并非出于怜悯或者所谓的手足之情。
不知道宫中的流言他听进去多少,可贸然让那女孩出现在皇帝面前,定然是要引得皇帝发怒的。
“儿臣不过是要给阿娘出气。”
“出气?”皇后更觉好笑:“你是觉得本宫可怜,需要你一个小孩来给本宫出气?”
“阿娘乃是皇后,”裴砚休风轻云淡地说:“敢叫阿娘委屈的人,千刀万剐也是活该。”
皇后转身扫一眼自己尚且稚幼的儿子,皱眉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阿娘纠结这个做什么?”裴砚休侧开脸,淡淡道:“儿臣想再求阿娘一件事。”
月绥回到澜西苑,关上门,端着的架子都散了,两脚一软抱着莺谷就大哭。
她说自己不想去和亲,不想跟着那群北朝蛮夷走,他们看人的眼神凶神恶煞的很,去和亲能有什么好下场?
哭完问莺谷,秋嬷嬷去哪里了?
莺谷把她抱在怀里,说秋嬷嬷有事要晚点回来,所以托了徐公公送他们。
律安给月绥打热水洗脸净手,问:“公主,圣上真打算指你去和亲?”
林美人不过是个低位嫔妃,没有母族倚仗更何况获罪打入冷宫,皇帝想指她去和亲,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月绥垂着眼睛,惆怅道,“母妃不在,我能倚仗谁?”
“和亲的圣旨还没有下来,未必就会选上公主…公主先别想了,赶紧歇息吧。”
月绥想起来方才在殿上的情景更伤心了,一边哭一边把身上沉甸甸金线绣成的宫装脱掉,说:“选不上最好!万一选上了呢?我宁愿在澜西苑待一辈子,吃一辈子馒头咸菜也不要紧!”
秋沅很晚才回来,把月绥从床上摇醒,问了她和太子在偏殿里都干了什么。
月绥两眼肿胀脑子昏昏,到底没有把她和太子偷听的话告诉秋沅,只简单地说了换衣一事。
秋沅打了她手心三板子叫她长长记性,说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不能跟宫里贵人冲撞,月绥顶嘴说自己才没有,又被打了三板子。
秋沅教训完她,起身说自己要出去,月绥脸上挂着泪花也不问她去哪里,裹着被子躺下。
提心吊胆几日后,和亲的旨意没有来到澜西苑,月绥疑惑,又忐忑地等了许久,还没有不见和亲的消息,那晚发生的一切就像梦似的。
三月天气渐渐回暖,院子里的流苏和梨树抽芽,满树的花蓬松得像是又一场大雪,风一吹扑簌簌落在身上。
没背上和亲任务的月绥在院子里蹴鞠,养得圆滚滚的猫儿在院子石桌上呼呼大睡,桌子上是秋沅吩咐的功课。
风吹过来,书页哗哗翻动。
林美人还在时觉着月绥这孩子到底是个公主,便亲自教习她功课,林美人走后,秋沅也不放松对月绥的教育,让她和莺谷和律安三人一块学习,有时候晚上也要背完书才能睡,不合格就打手心,实在严格得很。
秋沅最近很忙,时常是天亮就出门,吩咐莺谷和律安照管四公主,今日出门时,要他们将冬衣和棉被都翻出来洗晒。
此前澜西苑的衣裳被子送去浣衣局也没人洗,如今被太子殿下一关照,不仅吃食不再克扣,连衣裳也不需要自己洗了,院子里剩饭剩菜喂得瘦条条的猫儿也吃得滚圆,东宫还时不时送来一些衣装和点心,连吃带喝之下,月绥好歹是长了些肉,越发的桃腮饱满,活泼有力。
裴砚休来的时候,见月绥脑后拖着红绳扎的辫子垂成垂挂髻,身上穿着菱花窄袖和灯笼裤,腰间围着一条姜黄旋裙,方便踢球。
皮球的一下一下地跳跃在空中,她垂在脑后的红绳一晃一晃,灵动可爱。
“我再玩一会,马上就去背书。”
看到人影落在面前的影壁上,月绥以为是莺谷,头也不回:“太妃宫里的何叶姐姐给我塞了一本话杂剧话本,等会子咱们一起看吧?你可不能告诉秋嬷嬷,省得她又打我。”
“四姐姐。”裴砚休开口叫她。
皮球从空中掉下,砸中了月绥的脑袋。
她捂着脑袋惊奇地转过头去,看着来人。
裴砚休一身春装,雪青色直裰外是披风长衫,腰间宫绦,蓄着的披发落在肩头,干净温和。
“殿下?”
“这可是四姐姐写的?”
原本还在怔愣的月绥一听到这话,视线落在他手里的稿纸上,脸色涨红,连忙要去扑抢,被裴砚休先一步背在身后。
虽然说和亲的圣旨迟迟不见下来,月绥心底还是有些担心,在树下读书时候,恰好翻到了汉明妃的典故,她联想道自己,不由得伤心,提笔在至上写:
怀抱琵琶不忍弹,哀哀切切别长安。
朝中甲士千千万,何须功劳在妇人?
甚至越写越觉得明妃悲惨,趴在石桌上悄悄抹泪。
“四姐姐担忧自己落得汉明妃的下场,”裴砚休瞧她眼尾薄泛的一点点桃红,顿了顿,“是吗?”
“我…我写着玩的。”
月绥掩饰:“嬷嬷要考我诗文呢。”
“四姐姐不必担心,阿父没有想让你去和亲。”
他一面说着,一面在月绥面前坐下:“四姐姐难道一直在为这件事困扰吗?”
“我真是在抄写诗文。”月绥辩解。
裴砚休一张张地看:“才思比宗学的许多宗室子弟好上许多呢。四姐姐远离宫中教导,却能坚持读书,一直待在澜西苑也是委屈,合该同我们在知渊殿中学习。”
知渊殿乃是设立在东宫里的宗学教场。
傅太后在先皇驾崩后把持朝政多年,对宗室里的幼童也是关爱备至,她特地设立教场,不论男女都要去知渊殿里读书。
“还请殿下给我。”月绥在找机会拿回来,围着他转了几圈,发现无处下手,脸色涨红。
“四姐姐不想和姐妹们一起读书吗?”
“我没办法离开澜西苑。”
她说:“殿下也知道,林娘娘是获罪之人,陛下曾令她幽居不得离开,再说了眼下秋嬷嬷不在…”
“四姐姐要做什么,还要征得一个奴婢同意么?”
月绥郁结,想反驳,秋嬷嬷才不是轻易好打发的奴婢,秋嬷嬷不在她不随意答应别人。
裴砚休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瞧她,问:“难道四姐姐在生孤的气?”
“不…”月绥问:“我为什么要生殿下的气呀?”
“那日孤瞧四姐姐离开时候情绪不佳,想着有时间来向四姐姐解释,孤有时候在想…”
“殿下别说了,我没事的,我也不怪你。”
月绥想起此事越发懊悔,觉得自己不该去春和殿,不过皇帝圣意不可违抗,她去还是不去又有什么区别,这难道要怪到太子头上么?
所以她没有生小太子的气,秋沅不让她和太子接触,她也发誓此后要少和他们来往,最好是见也不见。
“是吗?四姐姐既然不讨厌孤,那心里是怎么想的呢?能离开西宫去宗学读书是好事呀,四姐姐为什么不愿意呢?”
“我愿意是愿意…”
“四姐姐愿意就好。”
月绥下意识要打自己嘴巴子,连忙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四姐姐不用担心,既然愿意,孤会安排好一切的。”
“殿下还是罢休了这个念头吧,不要因此而连累自己。”月绥扯开话题,问:“殿下来澜西苑做什么呢?”
“太子殿下感念四公主居住在澜西苑,宫中照拂不便难免怠慢。”
立在一旁的叶吾接话:“今日殿下下学得空,差人准备四公主可能用得上的用度,想着四公主可以用上,还请公主收下。”
月绥这才看见澜西苑门外站着的宫女,他们手中都拿着个盖着黄布的托盘,瞧不出里边是什么。
“这是徽州进贡的笔砚,既然四姐姐不曾懈怠学习,那送给四姐姐是再好不过的,”裴砚休脸上出现了一丝愧疚,“还请四姐姐一定要留下。”
月绥不知道怎么说了,只是对着那套精美的笔砚看了又看。她的毛笔是秋嬷嬷做的,已经用得掉了毛,早就想换一支。
裴砚休仿佛真的是下学了路过此地看望她,在澜西苑坐了一会,拿人手软的月绥也就放下了心里防备,同他聊天,给他介绍自己养的小猫,一个个抱给他看。
“多亏了殿下送来的吃食,它们才长得那么好。”
月绥抱着一只肥嘟嘟的橘猫,蹲在地上朝裴砚休笑,两眼弯弯,梨花飘落在她身上,盈盈动人。
裴砚休说自己在东宫忙于读书,小白无辜遭难后,再没别的消遣,月绥于是请他一起踢球,给他展示了自己高超的蹴鞠技艺。
两个人凑一起玩得开心,月绥还有背书任务,裴砚休便在梨花树下和她一起看书,趁着秋沅不在,月绥宝贝似的拿出她藏在地砖里的杂剧话本,和他看了一二十章。
那叠稿纸裴砚休不曾归还,直到他走了月绥才想起来这回事。
往常天气还冷的时候,澜西苑清苦,盖了多年的棉被像棺材板似的捂不热,免不了两人挤一个被窝,炭火供应不够,冷的时候还得把一个屋子烧暖。
虽说近日衣司殷勤,送来了新打的锦被,澜西苑里还照旧,两个女孩睡在床上,律安就在外头地上打个铺盖。
莺谷想起下午在院子里瞧裴砚休和月绥玩耍的情景,道:“太子殿下生得可真漂亮。”
月绥回忆了下,不置可否。
兴许是她见的人少,每日里就对着几个,见着生面孔就觉得新奇,何况裴砚休长得秀气,小仙童似的,让人忍不住盯着瞧。
“多亏的太子殿下,咱们的生活也是有指望了,衣司那群人就是狗眼看人低,要是太子殿下能把公主带出去…奴婢瞧着也是好的,毕竟在这里白白消磨,不好。”
“我才不想离了澜西苑呢。”
月绥噘嘴,想到被刁难时候的无措,翻身躲进莺谷的怀里,说:“我和你们待一起就很好。”
几人说了一会子话,很快睡去,午夜时分,他们被一阵呼叫声吵醒。
“发生什么事了?”
莺谷揉眼睛问,律安一骨碌爬起来,披了衣服正要出去,便看见门外有一个人影说话:“天亮之前不要走出寝殿,看好公主。”
秋沅在门外上锁后便离开了。
“什么声音?”月绥披衣坐起来,问:“这样吵闹?”
“公主,奴婢听着声音好像是仙寿阁那个方向的来的。”莺谷侧耳听了一会,说:“该不会是仙寿阁走水了吧。”
“仙寿阁?”
律安说:“奴婢听着也像是。”
莺谷打开窗向外望去,瞧见南面阴沉沉的夜空泛着金光,依稀能听见有人在呼叫救火,是哪里烧起来无疑。
仙寿阁…月绥想起来那个哀婉漂亮的女人,想到那样冷的天气她就赤着脚站在地上又哭又闹想见圣上,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自己要孩子…
“难不成是妙娘娘的仙寿阁起火了?”
“有可能。”
月绥有些揪心,说:“希望妙娘娘没事。”
“妙娘娘原也是可怜人,疯了那么久,这会子走水要是不及时救出来,恐怕有难了。”莺谷叹气。
宫中流言,说妙美人被打入冷宫的时候是怀了孩子的,但生下来的是一只狸猫,宫里的嬷嬷把那只狸猫带走,才生产完的妙美人追着出去说自己要孩子,在长街上可凄惨,被宫女扶回来后就疯了。
人怎么可能生下狸猫呢,大概那个孩子没有能出生,妙美人受了刺激才变成这样的。
“要是妙娘娘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就好啦,也许她就不会受这样的苦。”
月绥又嘟囔道:“可是母妃有了我,过得也不好。”
几人听着夜空里呼啸都风声和隐约的惨叫,都睡不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天将破晓才逐渐睡去。
秋沅直到第二日午时才回来,月绥跟着她身后追问发生了什么,便被几句话打发。
空气里弥散着烧焦的气息关上门窗里也觉得浓重,好奇的月绥让律安出去打听发生了什么。
秋沅说谁要是不听话敢离开澜西苑免不了罚跪打板子,三天不许吃晚饭。
打手心罚跪还是次要,难捱的是饿肚子睡觉的滋味。
烧焦气息一天天随着夜风淡了,月绥对此事的好奇也平息下去,老实读书,吃饭睡觉,得空蹴鞠玩耍。
第六日晚间,月绥被一身黑衣的秋沅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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