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余悸未消的月绥在偏殿里换了簇新的宫装。

素色的上袄配着鹅黄裙子,用红绸带拢了三小髻,一张小脸上了薄粉,装点得乔模乔样,甚是可爱。

从偏殿出来,见裴砚休面前站着个端着托盘的内侍,两人说着话,内侍手里的托盘盖着布巾,似乎有血,她走近想看,小太子先一步支开了内侍。

“那是什么?”月绥心里还惦记那只大白猫:“小白可找到了?”

裴砚休垂眼不答。

还是他身边的内侍叶吾开口:“猫儿受惊到处乱跑,不知怎的冲撞了圣上身边的韦大人,被几个侍从拿住,竟然摔死了。”

摔死了?

月绥怔仲地看向裴砚休。

这猫儿是养在东宫的,怎么也算得上是御猫,圣上身边的韦大人竟然能随意对待太子的猫?这韦大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她想到方才之事,眉头不知怎的一跳,声音沙哑地开口:“殿下,殿下你…你还好吧?”

“孤没事。”

裴砚休乖觉白净的脸拥在绒绒的狐毛里,显得格外柔软,他语气哀伤:“孤让人给它好好安葬,四姐姐也休要为此伤神。”

“想来夜宴要开始了,孤不好在此磨废,走吧。”

裴砚休身为太子,要去拜见皇帝和应酬群臣,差叶吾将月绥送去皇后主持的殿室。

红墙头上积着白雪,春和殿内衣香鬓影膏焚兰麝,好不热闹,更衣出来的月绥也没能和秋沅说上一句话,忐忑不安地入殿。

宫中的宴席,若非家宴,皇后是不同皇帝一个殿室的,各宫妃嫔、随行而来的命妇、千金家眷都等着皇后主持。

高髻粉面的宫女领着月绥进殿,在左下首第二个位置请她入座,月绥唬了一跳,说随便在角落给自己寻个座也可以的。

她再不曾参与宫宴,但也知道离皇后下首是留给身份尊贵且受宠的公主的,她怎么敢受?

宫女半哄半劝,说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况且月绥本就是天家之女,理应坐在此处。

月绥好不容易落座,耳边又是呵斥:“你是谁?这是你该来的位置么?”

她朝声源看去,但见两个宫装华丽的少女牵手并立。

说话的少女身着华丽宫装,略一施傅粉便是眉蹙春山的清丽长相,冷着脸瞧人也生不起厌恶,她倨傲地抬抬下巴,“你不知道那是本公主的位置?谁让你坐的?”

“三公主,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胡说,太子从来不管筵席的事情,本公主和英儿一直坐此处。”少女把视线转移到月绥身上:“你说,你是谁?”

月绥知道了面前的少女是宫中贤妃所出的三公主。

秋沅说,皇后经历两次小产后身子大不如从前,后宫事务由贤妃代管,三公主又得圣上所爱,性子是骄纵些,若是遇见了不可和她争执以免吃亏,所以月绥非常迅速地把位置让了出来,拉着宫女就要走。

“你着急走什么?还没回答本公主的话呢。”

一旁的宫女先一步答道:“回三公主,这位是林美人所出的四公主。”

“四公主?”

冷着脸的裴羽柔听到这个名号,想到什么似的,也不恼了,嫣然一笑:“本公主说是谁呢,原来是四妹妹。”

“好吧,这位置就让给你,本公主要跟英儿一起,难得看见四妹妹出来,不好怠慢。”

说罢,也不管月绥如何反应,拉着人走了。

月绥明显感觉出来了裴羽柔的话语带着幸灾乐祸,情绪也跟着低落了下来。

是了,平日里无事也不叫她,一旦叫来了便是计划送人去和亲,或者有更坏的谋划…不过想想也是,迟早会想起她来,她到不到场又有什么区别呢?

宫女瞧月绥脑袋都要垂到桌子底下,捧着糕点宽慰:“三公主待自家姐妹向来宽和,不必忧心。”

“公主吃块点心垫垫,还有一会宫宴才开始呢。”

月绥咬了一口递过来的点心,奶糕绵软丝滑,带着奶香。她问起来被拦在门外的秋沅三人,请宫女也送些糕点给他们。

可怜莺谷和律安,自小一块长在澜西苑,要吃没吃要穿没穿的,今日既然邀她,席上使劲拣些好吃的,别管到底为什么要来,东西吃进肚子才是实在。

东宫的宫女应了,打发人送去。

月绥一面吃着奶糕,一面瞧着妃嫔与命妇渐次落座。

穿着素色袄裙的宫女发髻上插着鲜花,捧着果盒糕点鱼贯而入,玉石翠幕后的乐师演奏雅乐,甚是热闹,她少见这等场景,有些恍如隔世的梦幻之感。

有内侍喧叫皇后驾到,高台垂下纱幔竹帘后簇拥着乌泱泱一群人,层层叠叠,瞧不真切。

宫女扶着皇后在宝座坐下,众人起身请安。

月绥才揽着裙子坐下,又听内侍叫贤妃娘娘到。宫中夜宴,当着这样多的命妇妃嫔来迟的贤妃体态风流,打扮娇艳。

只见她款款行礼,道:“作陪圣上,故所来迟,还望皇后娘娘见谅。”

“无妨,入座吧。”

皇后淡漠,并不将她来迟一事放在心上。

自皇后抱病后,贤妃越发得皇帝宠爱,所以行事无拘束,渐渐的也不把皇后放眼里。她这般怠慢,引得宫中其他妃嫔不满。

贤妃入座后,没看见三公主,见坐在北下首位置女孩眼生,身边的宫女把方才的事情说了,她便一笑,将话题引了过来:“那是四公主不是?听闻四公主常年抱病,而今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贤妃娘娘挂念,好多了。”被点名的月绥站起来,低着头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莫名觉得气氛变得微妙了。

“林美人同着圣上置气,将你瞒着不让咱们见到,殁了这么些年,四公主身为天家之女一直待在澜西苑,于情于理,也不合适。”贤妃又道:“您说是吧,皇后娘娘?”

“是不合适。”帘后的皇后轻轻咳嗽几声,问:“贤妃可有何高见?”

“四公主独自待在澜西苑让人怜惜,柔儿膝下也没有哥年纪相仿的聊得来的妹妹,不如皇后娘娘做主,将四公主养在臣妾宫中,臣妾自当照顾好四公主,柔儿也好有个伴。”

坐在角落里和女伴说着话的裴羽柔不愿意,差点站起来要和母妃理论,被身边的英儿拉住了。

“贤妃有心,”皇后笑了笑,道:“四公主意下如何?”

月绥听到贤妃这番话是有些怔愣的,一直以来她在宫中跟个透明人似的,怎的这会子开始怜惜起她来了?

“回皇后娘娘,母妃在御前犯错,我得活已是圣上开恩,恐圣上见之生怒,不好让娘娘为难。”月绥斟酌了下,开口:“多谢贤妃美意,是我无福。”

贤妃的笑容一滞,正眼瞧了瞧这个四公主,此前宫宴都不见她来,今日怎的就来了,皇帝可没有点名要她也来,不知道皇后又打什么主意,冷笑一声,道:“嗳,可惜。”

“既然如此,此事便罢了。”皇后语气淡淡:“筵席上,大家无需拘束,传歌舞。”

殿内熏着暖融融的香,有美人献舞,纱影曼妙,泡得人骨头都要酥软。

贤妃将一道菜赐给月绥,以表对小辈的喜爱,皇后也差人将自己手边的芙蓉鱼片赐给她,嘱咐她多进一些。

“你瞧着很瘦,多受用吧。”

贤妃不知怎的对月绥起了兴趣,席间频频问话,言语间都是关心照顾,让角落里和和英儿说话的裴羽柔都皱眉不满。

月绥原本就是奔着好鱼好肉来的,可现在拿着筷子不知如何下口,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卷进了暗流涌动的争斗中,正应付了贤妃的问话,外头的内侍喧叫:“太子殿下、端王殿下偕北朝使者觐见——”

月绥立马放下筷子,望向门外。

端王是宫中的大哥哥,十五岁封王,跟着定国公边境试炼,文武双全。

他每次回来都会给宫中的弟弟妹妹带礼物,月绥平日里最珍爱的皮球也是端王送的,说是西域匠人鞣制,皮实耐踢。果然不错,她怎么踢都没坏,蹴鞠也算是她平日里最大的消遣。

月绥一直想亲眼见见这位大哥哥。

只见从外而来的端王身着白金蟒袍,头戴宝冠,兴许是在边境打仗的缘故,肤色略黑,袍服下身体结实,孔武有力,果然是一个英俊逼人的男子。

裴砚休发觉了月绥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身边的端王,给皇后行礼后,没有和端王同座,而是坐在了月绥身边的空位上,他叫了声四姐姐。

模样乖觉的小太子散落的披发已经梳了上去,戴着朱金镶玉抹额,累丝攒珠金冠,外套一件厚实的墨狐裘衣里子是云锻金蟒袍服,黑底皂靴,矜持贵气。

“四姐姐可好?”

“好。”

“…四姐姐再低头,可要磕在桌子上了。”裴砚休见她突然局促起来,不解:“怎么了呢?是哪里不舒服?”

北朝使者面朝皇后单膝下跪,将一捧锦书高举过头顶,献上祝词,而后才说明来意。

皇帝已经答应赐婚,特此请皇后过目。皇后接了锦书,展开一看,并未作声,只请入座。

北朝使者的席位将设在月绥跟前,他们一落座,月绥便感觉有山落在了头上,要压断脖子,生怕被他们注意到,哪里敢有别的动作。

她腹诽,因为知道北朝使者会坐她面前,所以大大方方地安排她坐这种地方是么?

“我…我瞧着这盘子好看。”

“四姐姐别觉着拘束,”裴砚休拿起把壶用金杯斟了果饮,差宫女送给月绥,“这蜜橘饮不错,四姐姐可受用过了?”

簪着鲜花的美貌宫女给使者侍酒,使者抬眼便看见了前方端坐着的少女举杯饮酒。

豆蔻年华的少女身穿华丽宫装,虽说年少,一双圆眼实在漂亮,是北朝女子少有的精致。

“只闻南朝女子美貌,今日看来果然不假,不知道面前这位女郎是…”

北朝人向来不拘小节,瞧中了谁便随意的问来历。

端王也看过来,瞧见模样甚是眼生的少女,想了想,道:“莫不是四妹妹?”

皇后道:“正是,这位是你的四妹妹。四公主,见过你的大哥哥吧。”

月绥接过裴砚休第二杯蜜橘饮,慌慌张张地说了些吉利话,敬端王一杯。

“好呀,见四妹妹好,我也高兴。”端王也朝她微微一笑,像是瞧出了她的窘迫,将酒水敬了皇后,同北朝使者交谈,把话题引了回来,言语间给足了北朝的面子。

一场筵席弥散着诸多微妙,但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宾主尽欢。

席间北朝使者谈论北朝新帝的雅政,谈论两国联姻的交易,也谈论北朝的风光和南朝的秀丽。

那北朝使者瞧着对面的月绥,目光探究,加上贤妃在席间频频提起她,更是叫人有压力。

被这样关注着,月绥浑身不舒服,觉得自己定然是逃不了这一劫的,心头滋味复杂,停了筷子,再也吃不下。

皇后身体不好,把宴会事宜交给贤妃,在众多内侍和宫女的搀扶下回昭阳宫去了。

“四姐姐困了么?”

裴砚休见她偷偷用手背抹眼角,语气温柔。

“有点。”月绥点点头。

他想了想,说:“时间也不早了,孤让人送你回去,西宫离此甚远,天寒地冻怕是不好走。”

“不用殿下劳心,我自己能走回去。”

月绥闷闷道:“澜西苑宫女都在殿外等我。”

“不碍事的。”

月绥摆摆手,还想再说什么,听他说:

“有人担保了姐姐,阿父便绝对不会将四姐姐送去和亲,所以,四姐姐为什么要哭呢?”

月绥闻言看向他,裴砚休那双眸子乌沉沉的也瞧着她,周遭灯火阑珊也侵染不了半分。

见她疑惑,裴砚休笑了笑,道:“四姐姐,方才在偏殿的事情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在偏殿里,月绥被冲击得脚软,起不来,硬是埋在裴砚休怀里缓了好一会。

“想不到宫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月绥听到裴砚休轻轻地说道:“有妖人迷惑圣上,竟然…有这样的谋算。”

“是呀,”她跟着应和,稀里糊涂的:“咱们似乎…”

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圣上一时糊涂,宫里原不该发生这样的事情,若是让妖人血脉混入天家就不好了,你觉得呢,四姐姐。”

“是呀。”月绥下意识地点头:“不该出现这样的事情。”

秀气乖觉的小太子低头瞧她,表情和方才一模一样。

有事离开的秋沅托徐公公送月绥回去,叶吾打发走了徐公公,用了软轿送她回去。

临近澜西苑,月绥坚持不要叶吾护送。于是叶吾让人送上包裹精致的食盒,说给四公主尝尝。

月绥没有推辞,一行人闷头就往澜西苑赶。

距离澜西苑还有些距离,三人同时听到了宫女们推搡的声音。

放慢脚步朝里一看,发现是几个仙寿阁的宫女在拉扯着一个披散长发穿着单薄的女人,似乎是阻拦她冲出去。

月绥知道西宫边缘地区除了她和林美人之外还住着一个妙美人。

林美人殁了以后,她还天真地想过要做妙美人的女儿,被秋沅敲了脑袋呵斥说公主莫要说胡话,你们没这个缘分。

春和夜宴热闹,她却孤零零被关在这里。

月绥见她可怜,把小包裹让了一个出来给宫女拿回去,说是圣上赏给妙娘娘的。

宫女捧着糕点送到女人面前说圣上有赏赐,挣扎中的女人怒目圆睁,模样随时要暴起要掐人颈子,“你这个禽兽,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娘娘,娘娘不要闹了,回去吧。”

妙美人尖叫自己看不见,让人快点灯,宫女们摁不住她,只得抓住她的头发拧着她的胳膊往回拖。

月绥手里拿着叶吾给的仙人夜宴宫灯,听妙美人歇斯底里地哭叫,让莺谷把灯送给她。

妙美人拿了灯,突然不疯了,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月绥。

月绥被她瞧得心里发毛,连忙几步后退拉着律安和莺谷逃走。

细细想来,竟然是一句话也不曾对她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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