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又过了两日。

想想道过歉，但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舒服。为了宣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她每天起早贪黑去练武场。

傍晚时分，想想离开练武场，准备去斋堂吃饭。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磨光的石阶上，两边是翠柏。想想低着头走了几步，又忍不住抬起头，眺望远处。

翻过那两座山头，就是石林。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想想虽然很害怕他的长相，但是并不讨厌他。她满心愧疚不安，默默思考着要不要再去看看，最好先用黑条蒙个眼。

“想想，你在看什么？”

她回眸，苗墨雪扛着一把锄头，正站在下面的分岔路口看着她。她蔫蔫道：“没什么。”

“晚上来吃饭吗？白京师弟探亲回来了，带了好多海底特产，有各种各样的蟹，来吗？”

想想虽然不爱吃海货，但是为了避免一个人独对黑夜，还是点头答应了。

“好哦。”

她跟苗墨雪一道朝东临崖走去，有些心不在焉。为了驱赶这些讨厌的情绪，想想道：“我最近去见师伯，他各种理由不见我。”

“你找他做什么？”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告诉别人。”想想靠近他，悄声说了廖师叔伪造书信的事情。

苗墨雪听完眼皮子一跳，终于明白那天师父归来，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什么东西。不过他的心思暂时不在这上面，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在门主的威压下，大师兄的紧盯下，巫师兄终于炼出了解药，然后就被送到思过崖去了。

不过，巫师兄将解药交出来的时候，苦苦恳请他们，千万不要对想想道明真相，不然他就从思过崖上跳下去。

大师兄答应了。

然后，大师兄把这个棘手的差事交给了他，苗墨雪需要在想想不知情的情况下，给她吃下解药。巫师兄再三表示，做这件事不难，因为解药是粉末状的。

东临崖到了。

苗墨雪试探地问：“想想你喝水吗？”

想想在练武场待了一整日，早就唇干口燥，所以点了点头，“我去舀点山泉。”

“没事，我去吧。”他自告奋勇。

苗墨雪鬼鬼祟祟地走了，想想没多想，目光留在了一旁的桑树上。附近有几棵桑树，已经结出了又大又紫的桑葚，她看着，立刻想去摘一篮子，做成桑葚饼，晚上给他送去。

等等，给谁？

想想的脑海里又浮现了那张丑陋不堪的黑脸，顿时皱紧眉头，苗墨雪递给她水的时候，她也没胃口喝，随手放到了一边上。

苗墨雪欲言又止。

为了不显得太过殷勤，他忍住没说话，去抱了几捆柴火，告诉想想：“来帮忙吧，白京师弟和师姐去准备别的了，等会就回来。”

想想‘嗯’了一声，闷头干活。

苗墨雪心怀鬼胎，也没有发觉，想想今日格外沉默。

天色已黑，何采薇拎着两壶酒走了上来。最近越来越热，她满头都是汗，看到石桌上有一杯满满的水，一口气全部喝下。

“这水味道有点奇怪。”何采薇道。

苗墨雪大惊：“啊——不！喵！”

他手里的木柴一下子掉地了，站起身来，紧张兮兮地看着师姐。想想不明所以，也回头看着她。

何采薇：“我的头怎么有点晕？”

她坐在石桌旁，扶着额头，闭眼歇了一会儿。等何采薇再度睁开眼，苗墨雪手捧烛台，小心翼翼看着她。

何采薇皱眉，说话也不留情：“你这小黑猫怎么更丑了？”

苗墨雪在心里叫苦：喵喵呜哉！

她又看向想想，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是谁？？？？”

想想迷茫：“夜太黑了，何师姐看不清吗？我是想想。”

何采薇拿过烛台，仔细照了几下，眼里的嫌弃更甚：“想想你是不是毁容了，怎么几日不见，变得这么丑了。”

想想：“啊？”

她从小都被人夸长得美，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丑，顿觉心里很难过。苗墨雪见形势不好，赶紧起身：“我去找大师兄！”

说完，像剑一样的窜走了。

何采薇大概嫌想想碍眼，扭过头去，不肯看他，对刚上来的白京师弟，倒是亲热得紧。想想一个人茫然无措地坐着，心里只徘徊这样一句话——

原来被别人当面说长得丑是这样的感受？

她真的好难过，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想要立刻骂对方。但是这句话，想想又说不出口，因为前几天，她才对别人说过。

想到岑照夕，想想坐不住了。

她要再去看看！

想想仓皇起身：“何师姐、白师弟你们先吃，我想起一件事，我先走了，等墨雪回来帮我说一声。”

何采薇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头都没回。

想想看到后心中更加酸涩，一鼓作气，跑到了宗门外的石林。

月色皎皎，她站在石林外，握紧了双手。

进去后，要说什么呢？

道歉已经说过一遍了。想想也不会喜欢他。

难道就是跑过来说，我终于理解了你的感受？

想想的心里很乱，她在石林外站了约有一刻钟，才慢慢地走了进去，听着石林里的风声，耳畔似乎响起了一声声‘哥哥’。

“岑照夕。”她轻轻唤了一声。

没有回答。

她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

想想知道，他肯定很生气。

想想从小只喜欢好看的人，可能因为师父很好看。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师父带她去见一个很好看的小哥哥，好像是要收他为徒。

想想当时可高兴了，上去就抱，然而少年冷淡地推开了她，转身走向另外一个人。

就这样，想想失去了亲师兄。

那之后想想有所收敛，但是心理上还会更亲近长得好看的人。她知道岑照夕也许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她喜欢的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哥哥’。

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想想在心里想。

她慢慢走到了拐角前，看到了熟悉的储物袋。那是自己留下的，他没有动。

想想拿着储物袋，深深呼了一口气，快步跑过拐角，进了石洞。

“岑照夕！”

她点燃了手里的火折子，一点火光照亮了这个空寂的石洞。里面收拾的很干净，甚至连一根杂草都没有。

想想愣住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石壁，避免自己来错了地方。石壁上有明显被刮过的痕迹，几乎是将那一小片的石头全都刮下来了，下面还有些碎石渣子。

想想的名字不见了。

他走了，满怀对自己的怨恨。

想想丢开火折子，坐了下来，抱着膝盖，将头埋入怀中。师父的‘非邪’也丢失了，恐怕剑与他，都再也寻不到了。

.

思过崖上，灯火通明。

苗墨雪与大师兄举着火把，虎视眈眈盯着巫种玉。

“大师兄，苗师弟，我发誓这真的是解药啊。”他坐在一块山石上，瑟瑟发抖：“我都被你们识破了，还有什么造假药的必要！”

“那我师姐是怎么回事？”苗墨雪眯起眼问。

巫种玉喃喃道：“我不知道，我没想到正常人会吃，让我想一下……”

过了会，他一拍脑壳，抬起头来：“我明白了！”

“怎么了？”俩人异口同声问。

巫种玉：“怎么说呢……炼丹之道，讲究……算了算了，太复杂不说。总言之可解毒，也可以中毒。”

“也就是说，你这个解药和原先的也差不多。”

“有点不同，但是也可以这么理解。”

因为是解毒之药，所以何采薇中的毒不是很深，巫种玉这边还有一点解药，赶紧配了点，送他们离开。

大师兄和苗墨雪拿了解药，离开思过崖。他们到了对岸后，天堑上唯一的栈道，也落下了。

夜晚风大，吹得巫种玉有些冷，他裹紧道袍，走回山洞中。

思过崖只有一个小小的山洞，狭窄仅容一人卧倒打个盹。巫种玉带了被褥来，又将一张破凉席挂在洞口，叹息一声，躺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

梦里，师妹得知了一切的真相，从此再也不理睬自己。他看着师妹和寇凤泽并肩离去，不由得泪如雨下。

明明是他和师妹青梅竹马，俩晓无猜，为什么长大后，一切都变了！

因为自己不够好看吗？！

一阵狂风涌来，掀开了破凉席，巫种玉醒了，一摸脸上，都是泪水。

他睁着眼睛盯着头顶的黑暗，忽听耳畔有人幽幽道：“真的因为你不够好看吗？不，因为你不够强。”

“谁？是谁？”巫种玉猛然坐起身。

无人应答。

他疑心思过崖来人了，于是从枕下摸出剑，钻出山洞。

思过崖上风声呼啸，环顾四方，天地之间，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

次日，苗墨雪带了一个葫芦来探望想想。

“这是新榨的山梨汁，你尝尝。”他这次聪明了很多，选择了一个甜水，来诱惑她。

想想最近情绪不佳，她穿着一件淡金色的襦裙，梳着双螺髻，正坐在小院的溪边看落花。苗墨雪递给她一杯，她顺势就喝下了。

苗墨雪看着她喝下，心里松了一口气。

“好喝吗？”他问。

“嗯……很甘甜，很好喝。”想想喝完之后有些迷糊，她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七彩的光芒在闪烁。

苗墨雪没有打扰她，在一旁默默看着。

过了会，想想睁开双眸。

她神色如常，看向那个葫芦，准备给自己再倒一杯山梨汁。苗墨雪却说山梨汁已经没了，想想只得道：“好吧。我去给你泡点茶。”

想想起身，平静地离开。

苗墨雪的目光随着她移动。

想想取来茶壶和茶盏，正在低头倒水的时候，忽然察觉到苗墨雪一直在盯着自己。

她以为苗墨雪有什么事，抬起头看他。

“咦？”想想流露出困惑的眼神。

苗墨雪故作不知：“怎么了？”

她想，这只小猫咪好像变得好看了一点哎。

想想低头：“没什么。”

一人一猫喝完茶，苗墨雪提议出门走走。想想也正想出去散散心，顺便把最近的事情跟最好的朋友说一遍。

午后阳光正好，许多人吃完饭，都回弟子舍了，路上纷纷跟他们打招呼。

想想发现，变好看的不止苗墨雪一个人。

还有人变得不那么好看了。

尤其是白京小师弟，之前觉得他特别可爱，现在一看，还是平平无奇。

白京看见他们，走了过来：“师兄，想想！”

“你从老家回来啦？”想想那夜跑掉了，于是表达了一下歉意：“那天晚上我有事，所以没参加你的欢迎宴，抱歉啊。对了，你在家里过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回家相亲，他们都觉得我丑。”

“……”

想想打算安慰他两句，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

白京之前由于想想的夸奖，意外获得自信，所以回老家去相亲了。然后，他失败了。

看来在鲨鱼里面，他也算是长得不好看的。

“无所谓了。”白京平静道。

“别在意，”想想终于找到了安慰他的话，“每个鱼的审美都不一样。”

“那天何师姐还说我长得好看，我以为鸟的审美能容下我。”白京面无表情道：“可是今天早上，她就说我很丑了！”

今天早上，恰好是苗墨雪给何采薇递了解药的时候。

苗墨雪没敢说话，安静得很。

想想莫名觉得这剧情有点眼熟，好像自己先前也是这样的。白京师弟返乡前，自己不也觉得他很可爱么？

那天晚上，何师姐还说她很丑。

现在她们的审美都变了。

好奇怪。

白京师弟走后，想想一句话都不说，认真地盯着空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人一猫散步到了山门前，之前，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天才剑修寇凤泽，然后被他丑到了。

有没有可能，当别人说‘想想你是不是眼神不好’的时候，是自己真的眼神不好？

想想忽然转过身，疯狂朝后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