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静沉驻足,和颜悦色地同朝臣们说着话,燕陵淡漠一笑示意后与他分开,先行来到风浮跃身边。
燕陵身为金国国师,代天替地行观卦权力,极是地位崇高,穿着无不讲究。
今日他选一身深雀色绸质及地长袍,银丝勾线缀成一颗颗繁星,活像把那夜色星河撕下来穿在他自个儿身上。
燕陵将一走近,立时换了副苦累嘴脸:“小桃子昨晚睡得可好?嗯,气色不错,估摸是做了好梦。不像我这劳碌命啊,扛着你好容易回殿后,两条胳膊都要折了。”
燕陵边说,边故作锤肩状,明摆着演戏给她看,暗地里嘲讽说她沉。
真是笑话,行军之人若是瘦成麻杆似的,风一吹便跑,还如何提枪上阵!
风浮跃本就心情不佳,再加上之前不知被燕陵坑过多少回,同样的把戏定不能再受他骗。
她冷笑一声朝燕陵靠近一步,双目望着风静沉方向,抬高手掩在燕陵宽大的袖袍后,掐住他腰间细肉,狠狠一转,咬牙切齿道:“燕国师多有辛苦,小的为燕国师解解乏。”
燕陵武学造诣并不如风浮跃,因此他只能强忍痛楚,勉力维持面上淡定,更不敢强行挣脱。
风静沉过来看到这二人,皆是狰狞面目,当下了然——这对欢喜冤家又在斗嘴掐架。他无奈笑道:“小妹,燕陵,你二人还是幼龄稚童不成?怎的总是这般孩子脾性。”
风浮跃听风静沉这么一说,赶忙松开手,“兄长说得是,我不与无赖小儿一般见识。”
燕陵脸色缓和下来,朝风浮跃浮夸“哼”了一声。
风静沉拿他们实在没法,作罢不再劝:“好了,快些进去吧,朝臣们可在后面看着呢。”
随后他绕过他们,继续走向九朝殿,风浮跃同燕陵跟在他身后,终于老实了。
“浮跃!”
风浮跃一脚刚迈入殿门,便听闻有人唤她。
“方才陈桥玄这厮说你行将入城,我还道他在扯谎,没想到这会儿朝觐就瞧见你了!”有位女子拨开一众朝臣,冲她奔来。
她身后紧随一男子,爽朗说道:“陆淼偏是不信,我们还为这事打了个赌。陆淼,你输了,回头我去你府上拿那锭九如墨条,你可莫要舍不得。”
“陆淼,桥玄,经久一别,你二人可还安好?”风浮跃对着这一男一女,熟稔笑道。
被唤作“陆淼”的女子,展展身上绛红罗袍裙冲她炫耀:“都好着呢,年初国主已任我为中辅公了。较之前是繁忙许多,但好在俸饷可观啊!”
陈桥玄深看燕陵一眼,左手在腰间摩挲着一把环首直刃长刀,再冲风浮跃点点头,“我也好。舅父十日前同我说你先行回来了,今早又听禁军领兵轮班禀报,说是燕陵昨个深夜才从你殿中出来,我还有何不确信的。”
风浮跃扶额无奈叹息:“这个阿父,怎的总是藏不住丁点心绪。”
燕陵则不以为意,木桩子般杵在原地,仿佛陈桥玄话里点的不是他。
陆淼和陈桥玄,是风浮跃、风静沉与燕陵的同窗好友。几人自小在国学府中一起读书习武,相伴长大。
陆淼祖父本为金国开国国主手下的得力将领,她阿父陆迹又是现任领军将军,依祖制她需得习武从军才是。怎奈她无意吃苦,怕脏又怕累,陆老将军一怒之下差点将她逐出陆家。幸好她天性百折不挠,又聪慧机智,化名一路考过了乡试、会试、殿试。
风如逸在殿上面见三甲时发现陆淼是其中之一,见她主意已定,风如逸亲自苦口婆心劝陆老将军莫再难为小辈,随她心意自己选择。后让陆淼从地县小臣做起,逐步升至如今的中辅公,执掌刑司部。
相比之下,陈桥玄一路走来则顺当得多。
陈桥玄乃谢然月的亲妹所生,比风静沉和风浮跃大半岁,论起来是他们兄妹的表兄。
儿时,风静沉体弱习不了武,燕陵则是举剑说腕疼,练功说腿抖,也不常习,陆淼更是如此。唯有陈桥玄与风浮跃向往话本子里种种武侠大义、精妙功法,一发不可收拾。因而他们常常互相切磋,彼此督促,关系近到一度胜过风静沉。
是故,这几人中,风浮跃同陈桥玄习武居多,风静沉、燕陵、陆淼三人通文居多。
陈桥玄悟性很高,又吃得了苦,不出几年岁月高中武榜首,顺顺利利成了金国国都的禁军都统。
陈桥玄正欲抬手拍上风浮跃肩膀,问她在军中过得如何,燕陵状似不经意地上前一步,插在二人中间,摆摆袖口,冷道:“陈都统,大女官进殿了。”
陈桥玄眯起双眼,右手摸向左腰长刀。
“坏了,陈桥玄又被燕陵惹怒了!”陆淼暗叫不好,连忙推着陈桥玄往殿厅前走去,并回头对风浮跃道:“浮跃,等朝觐完毕,你可要好好与我们叙上一叙!”
风浮跃怎能不知陆淼这么做的良苦用心,她边走边好奇问燕陵:“这么多年了,你怎的总也瞧不惯桥玄呢?”
结果燕陵没头没尾地回她一句:“我在怪我自个儿罢了。”
风浮跃见他无意再说,她也不好继续追问。
她来到风静沉跟前,与他挨着并排站在宝座左下,燕陵站在宝座右下,其余众臣则在半丈外依次列好。
这时大女官清声道:“国主到,朝觐起!”
风如逸换了一身天玄上衣,地皇下裳的庄严衮冕,稳步进来端坐在宝座上。朝臣们同风浮跃、风静沉、燕陵三人一道叩拜行礼:“臣等,拜国主安。”
风如逸颔首道:“诸公请起。”
她扫视下方一圈,沉声问询:“应公今日没来吗?”
“禀国主,昨夜应右辅公突发病症,怕是五日十日内好不了。”两代老臣首辅公伊宗出列,向风如逸阐明缘由。
“竟如此不赶巧。应公不在,工利部谁人来说说国兵将士们的封赐大典准备的如何了?”
座下有一小片朝臣,你看我来,我望你,而后纷纷把头压得更低,无人站出来说话。
“禀国主,封赐大典大体已定。臣算过,再过两月,六月初十那日将六吉神星同现,实属难得的黄道吉日。臣此前交付过工利部一份礼单,工利部已悉数备好,天星阁众观星师已在宗庙行过祈礼,饮至礼和祭礼尚且不急,等国兵即将归国再行筹措即可。”燕陵后撤半步,冲着风如逸躬身一一介绍。
风如逸露出些许赞赏,“国师可拟好众将封号?”
燕陵稍顿一下,才接着禀道:“臣确实已为四位将军拟好封号。陆将军镇边数年,可称‘镇关’;祝将军女子为将,可称‘立威’;沈将军后生可畏,可称‘新息’;国姬殿下......”他又顿一下,神色虽是如常,耳尖却微微有点红,“国姬殿下可称‘定平’,取‘定能无往不利,平定万般祸端’之意。”
“国姬意下如何?”
“儿臣很是喜欢,也替诸位将领谢过燕国师。”风浮跃侧身垂眸朝燕陵拂半礼,错过了他几不可查的一丝笑意。
风如逸却在座上看得清清楚楚,她寻味想到:然月要是看到现此场景,恐怕燕陵这孩子国师之位不保啊。
她接着说回正事:“好,工利部后续便照着国师安排去办。还有,一个月后的国祈节是否皆已准备妥当?”
燕陵恭敬回道:“请国主安心,国祈节各处细节,臣已逐一确认无误。”
风如逸满意点头,再道:“不错。另一个,国姬现身在此,想必你们该猜到了,齐国此役惨败定不会善罢甘休,蓝明霖或是蓝言耀已有联盟他国迹象。诸公以为金国往后该作何打算?”
风如逸此话一出,朝臣们炸开了锅,各自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片刻后,镇国大将军陆家老爷子陆明,颤颤巍巍出列,慢慢跪下行军礼说道:“禀国主,臣认为齐国狼子野心,还会来犯,决不能因此战告捷而松懈。不如我金国主动出击,彻底灭了他齐国势威。臣虽年迈老矣,可臣愿请命带兵,同他共埋吴山!”
陆淼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心中焦急:“祖父已是耄耋老者,拖着伤病之躯上阵只会白白牺牲自己,帮不上浮跃他们啊!更何况还有阿父这个领军将军在前,不用祖父亲上阵!”
首辅公伊宗再次出列:“陆老将军一片忠心赤诚,苍天可鉴。不过你我都是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了,就莫给国主添乱罢。”
“伊公,我陆氏一族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您看您,气性还是这么大。”
伊宗笑眯眯地抚着长须道:“回国主,臣以为,胡国与我国常年往来,不如先修一封国书或派使节前去,探探束日但钦国主的口风。”
风如逸沉思不语。确实,肃事部虽在各国安插了眼线,但事关重大,是应该郑重其事的与束日但钦国主商量一二。
风静沉这时躬身开口:“儿臣认为,还能再添一成筹马。汉国今年新任国主纪古古,正值二八年纪,儿臣愿亲去汉国求亲,促成两国联姻,顺势还可验明汉国是否真与齐国连盟。”
风浮跃猛地看向风静沉,一脸震惊,再转头看向风如逸,对方则十分平静。
原来方才兄长瞒着她,与阿母阿父相商的就是此事吗?金国鲜少与汉国打交道,这新国主长什么样,是什么性子都一无所知,怎么能白白搭上兄长一生幸福呢?不可以!
风浮跃立马接过话头:“联姻不是儿戏,岂能随意拿此事押注?儿臣愿亲身前去胡国,拜见束日但钦国主!”
风静沉苦笑不已。他早猜到小妹若是听了自己的打算,定然不会同意他拿自己的终身大事来博。幸好阿母阿父已经允许,这是条可以试一试的捷径。
朝臣们见状,不再开口,偌大殿内寂若无人。开什么玩笑,国主一家起了内讧,谁人不要命敢劝。
风如逸在宝座上,忽然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苍老感——孩子们真是长大成人了,她与谢然月往后再不能护佑他们,安然躲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两个孩子或许开始逐渐明白,身为一国国子国姬,究竟要肩负起多重的担子。
那是责任,也是使命,更是金国无数百姓的希望和生机。
她闭目稳定心神,重新睁开双眼时,又是那个不露辞色的金国国主。
“国子能有这番觉悟是好事。吾主意已定,吾会先修国书送往胡国通气,再修国书与汉国表明我金国来意,国姬陪同国子于封赐大典后即刻动身前往汉国,向汉国国主求亲。诸公还有何事要禀?”
陈桥玄出列禀道:“禀国主,臣近日在朝豊城内发现一伙外人,他们形迹可疑,臣已将他们一道捉捕进狱,听侯国主发落。”
“嗯,陆公。”
“臣在。”陆淼接道。
“此事交由你刑司部尽快查明,再来禀吾。”
“臣领命。”
“另外还有一事,裴公。”
左辅公裴盈飞行礼道:“臣在。”
“你度支部同工利部,两部共同着手准备两月后送予汉国的国礼事宜。”
“臣领命。”
风如逸最后道:“好了,无事的话,诸公便退朝吧。”
朝臣们再次跪拜行礼:“臣等告退。”
随后众人缓缓退出殿去,九朝殿重归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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