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规划老渔港项目的指令,像一颗石子投入沈氏集团平静的运营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各部门都在紧锣密鼓地调整方案,沈聿的日程表也被排得满满当当,从清晨的视频会议到深夜的文件批阅,几乎没有喘息的空隙。
可不知为何,忙到极致时,他脑海里总会莫名闪过那个爬满三角梅的小巷,闪过画室里那股松节油混着海风的气息,还有那个指尖沾着颜料、眼神带着点散漫和戒备的青年。
周三下午,沈聿结束一场冗长的谈判,车刚驶出商业区,他鬼使神差地对司机说:“去老渔港改造区。”
司机愣了一下,随即恭敬地应了声“好的”,转动方向盘,朝着海边的方向驶去。
车子穿过繁华的街区,越靠近海边,节奏仿佛就越慢。喧嚣渐退,海风的气息越来越浓,连阳光都似乎变得柔和了些。车停在改造区入口处,沈聿让司机在外面等着,自己步行走了进去。
还是那条石板小巷,三角梅开得正盛,花瓣偶尔飘落,在青石板上留下点点嫣红。他走到“砚边小筑”门口时,院门依旧虚掩着,里面传来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隐约的音乐声——是首调子很轻的民谣,带着点慵懒的调子。
沈聿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他能看到院子里的老榕树下,林砚之正坐在一张藤椅上,背对着他,手里拿着速写本,低头专注地画着什么。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给他柔软的发梢镀上了一层金边,连带着他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衬衫,都显得格外干净。
阿福蜷缩在他脚边,睡得四仰八叉。
这幅画面太过宁静,太过……生活化,与沈聿所处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着他。他站在那里,听着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听着若有若无的歌声,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砚之似乎画累了,伸了个懒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林砚之显然没料到门口会站着人,吓了一跳,手里的速写本差点掉在地上。“沈……沈先生?”他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怎么来了?”
沈聿回过神,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平静,迈步走进院子:“刚好在附近,过来看看。”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次随意的路过。
林砚之放下速写本,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沾染的灰尘。“看我?还是看我的画?”他半开玩笑地问,眼神里带着点探究。他不信沈聿这种大忙人会“刚好在附近”,更不信他会特意来这么个小画室“看看”。
沈聿的目光落在石桌上摊开的几张画稿上,上面画的都是老渔港的场景:有清晨雾中的码头,有午后阳光下的栈道,还有黄昏时分坐在礁石上发呆的老人。线条流畅,光影细腻,每一笔都透着对这片土地的熟悉和热爱。
“看画。”沈聿说,语气很认真,“也看看这里的环境。”
“环境?”林砚之挑眉,“沈氏的二次开发方案,需要参考我这小院子的环境?”
“或许。”沈聿没有否认,他走到石桌旁,拿起一张画稿,上面画的是老渔港的清晨,远处的灯塔亮着微弱的光,近处的渔船安静地泊在水面,整个画面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蓝灰色调里,却又透着一种即将苏醒的暖意。
“你很喜欢这里。”沈聿看着画稿,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嗯。”林砚之点头,毫不掩饰,“这里很舒服。”他走到沈聿身边,看着那张画稿,“我从小就在这附近长大,那时候渔港还没改造,乱糟糟的,但很有意思。我总爱在放学后跑到码头,看渔船回来,看渔民们分渔获,闻着那股鱼腥味,觉得特别踏实。”
他的语气很轻,带着点回忆的柔软,眼神也变得悠远起来。“后来改造了,干净了,漂亮了,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我发现,那些老渔民还在,那些旧船的骨架还在,那种过日子的气息还在,我就又喜欢上了。”
沈聿侧头看他,阳光落在林砚之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眨眼时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此刻的他,没有了初见时的戒备,也没有了言语间的调侃,只是一个单纯分享着自己热爱之物的青年。
沈聿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很轻,却很清晰。他想起自己少年时躲在码头角落里,看着那些鲜活的场景,心里涌起的那点对自由的渴望。原来,他们都曾被这片渔港的生命力所吸引。
“沈氏的新规划,会尽量保留这些。”沈聿忽然说,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
林砚之惊讶地看向他:“真的?”
“嗯。”沈聿点头,“我们正在调整方案,想在商业和原貌之间找一个平衡。”
林砚之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星辰。“那太好了!”他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喜悦,“其实……其实我之前有点怕,怕你们把这里改得面目全非。”他坦诚道,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
看到他毫不掩饰的开心,沈聿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不会。”他说。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还有那首未完的民谣在空气中流淌。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却不尴尬。
林砚之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指了指画室的方向:“要不要进去看看?里面有我最近画的油画。”
沈聿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画室里比外面更安静,光线透过天窗洒下来,落在靠墙的画架和散落的颜料管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松节油味,混杂着纸张和木头的气息,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画,大多是风景,偶尔也有人物,笔触自由而大胆。
林砚之走到一个画架前,上面是一幅还没完成的画,画的是老渔港改造区的那条主街,阳光灿烂,街上行人三三两两,有喝咖啡的,有看画的,有追逐打闹的孩子,充满了鲜活的气息。
“还没画完,有点乱。”林砚之说着,伸手想去整理一下旁边散落的颜料盘。
就在这时,阿福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一下子跳到了画架旁边的桌子上,碰倒了一个装满了颜料的玻璃罐。
“小心!”林砚之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还是慢了一步。
玻璃罐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里面的深红色颜料溅了出来,大部分落在了地板上,形成一滩刺目的色块,还有几滴,不偏不倚地溅在了刚好站在旁边的沈聿的西裤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林砚之看着沈聿西裤上那几滴突兀的深红,又看了看地上碎裂的玻璃和颜料,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知道沈聿身上的衣服都价值不菲,这条西裤一看就是定制的,被这么一弄……
“对、对不起!”林砚之慌忙道歉,手忙脚乱地想去拿纸巾,“我、我不是故意的,是阿福……”他语无伦次,脸颊涨得通红,既尴尬又紧张。
沈聿低头看了看自己西裤上的污渍,深红色的颜料在深灰色的布料上格外显眼,像几朵骤然绽放的诡异花朵。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松开了。
他抬起头,看向手足无措的林砚之。青年的脸涨得通红,眼神里满是歉意和慌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和刚才那个谈及画画时自信从容的样子判若两人。
沈聿忽然觉得,这副样子的他,有点……可爱。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尽量平静:“没关系。”
“没关系?”林砚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裤子……”
“一条裤子而已。”沈聿轻描淡写地说,弯腰捡起地上的玻璃碎片,“小心扎到脚。”
林砚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蹲下身,和他一起收拾。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沈聿的手背,两人都顿了一下,像触电般迅速收了回来。
林砚之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他低着头,不敢看沈聿,只是默默地用纸巾擦拭着地板上的颜料,嘴里还在不停地道歉:“真的很抱歉,沈先生,我赔给你吧……虽然我可能赔不起,但我会想办法的……”
沈聿看着他认真又窘迫的样子,心里那点因裤子被弄脏而起的不悦,早已烟消云散。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不用赔。”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可以……送我一幅画。”
林砚之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送你一幅画?”
“嗯。”沈聿点头,目光落在墙上那幅渔港黄昏图上,“就那幅。”
林砚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他花了一个月才完成的作品,也是他自己很满意的一幅。他犹豫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好。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虽然有点舍不得,但能用一幅画来弥补自己的过失,总比对着那条昂贵的西裤束手无策要好。
沈聿的嘴角似乎又微微上扬了一下:“不嫌弃。”
收拾好地上的狼藉,林砚之找了个干净的袋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幅渔港黄昏图卷起来,递给沈聿。“画框我还没装,如果你需要,可以告诉我,我找师傅帮你装裱好送过去。”
“不用了。”沈聿接过画,卷得很整齐,他小心地抱在怀里,像是对待一件珍贵的物品,“我自己处理就好。”
他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我送你。”林砚之连忙说。
两人一起走出画室,穿过院子。沈聿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林砚之说:“关于老渔港的规划,或许……我还会再来请教你的意见。”
林砚之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随时欢迎。只要我能帮上忙。”
沈聿点了点头,抱着画,转身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林砚之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
刚才……沈聿的手,好像很烫。
他甩了甩头,把这个奇怪的念头抛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到的一点深红色颜料,又看了看地上那滩还没完全擦干净的印记,忍不住笑了笑。
真是……一场混乱又奇妙的意外。
而另一边,沈聿坐进车里,司机看到他西裤上的污渍,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想说什么,却被沈聿一个眼神制止了。
“开车。”沈聿说,语气平静。
他把那幅画小心地放在旁边的空位上,目光落在西裤上的那几滴深红颜料上。那颜色很刺眼,却又奇异地……不令人讨厌。
就像那个冒冒失失的画家,带着一身的颜料气息,闯入了他井然有序的世界,留下了这么一个突兀却又无法忽视的印记。
沈聿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处污渍,触感有点硬,带着颜料特有的质感。他的嘴角,在司机看不到的角度,又一次,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
或许,再来几次这样的“意外”,也不是不行。
沈聿带走那幅画后的几天,林砚之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他照旧画画、散步、和陈老伯聊天,只是偶尔,目光扫过墙上那片空荡荡的地方——那里原本挂着那幅渔港黄昏图——心里会泛起一点莫名的波澜。
他会忍不住想,沈聿把画挂在哪里了?是挂在他那间看起来冷冰冰的办公室,还是挂在他家里某个角落?那个习惯了数字和合同的人,真的会静下心来欣赏一幅画里的黄昏吗?
这些念头像海边的潮水,来的时候汹涌,退的时候又悄无声息,只在心里留下一点湿湿的印记。
周五傍晚,林砚之去老渔港的栈道散步。夕阳正缓缓沉入海面,把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橙红色,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带着咸湿的气息。栈道上有不少游客,三三两两地散步、拍照,还有一对老夫妻坐在长椅上,依偎着看夕阳,画面温馨而美好。
林砚之找了个安静的角落,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归航的渔船。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喂,您好?”
“是我,沈聿。”
电话那头传来沈聿低沉的声音,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却依旧清晰可辨。林砚之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沈先生?”
“你现在在哪里?”沈聿问。
“我在老渔港的栈道上。”林砚之说,“怎么了?”
“我在改造区入口,关于规划方案,有些地方想和你聊聊。”沈聿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砚之有些意外,但还是答应了:“好,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他快步往入口的方向走去。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天空渐渐暗了下来,栈道旁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发出温暖的黄色光芒。晚风渐起,吹得衣角猎猎作响。
走到入口处,林砚之看到了沈聿的车。沈聿正站在车旁,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风衣,衬得他身形更加挺拔。他没有看手机,只是望着老渔港的方向,侧脸在路灯的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
听到脚步声,沈聿转过身。“来了。”
“嗯。”林砚之走到他面前,“你说的规划方案,是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问题,是想听听你的想法。”沈聿说着,从车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林砚之,“这是新方案的初步构想,关于如何保留老渔港的原有风貌,我们加了一些细节,比如保留那几艘旧渔船,修复老渔民的旧居,改造成民俗博物馆。”
林砚之接过文件夹,借着路灯的光认真看了起来。方案比之前的初步规划要细致很多,确实加入了不少保护原有风貌的内容,甚至连他画过的那个老灯塔,都被列为重点保护对象,计划进行修缮后对游客开放。
“这个方案……很好。”林砚之看完,由衷地赞叹道,“比我想象的要周全得多,能保留这么多东西。”
“但这样一来,商业收益会打折扣。”沈聿说,语气很客观,“董事会有不少人反对。”
林砚之抬起头,看向沈聿:“那你为什么还要坚持?”他知道,对于沈氏这样的大集团来说,收益永远是第一位的。
沈聿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灯火渐起的老渔港,那里的灯光星星点点,映在海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金子。“因为……值得。”他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林砚之看着他的侧脸,路灯的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他的眼神很认真,不再是那种审视或评估的目光,而是带着一种林砚之看不懂的……执着。
心里某个地方,又被轻轻触动了。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或许并不像他最初想的那样,只是一个冰冷的商人。
“其实,”林砚之忽然开口,“保留这些,不一定会影响收益。你看,现在很多人出来玩,不就是想找这种有历史、有故事的地方吗?那些千篇一律的商业街,早就让人审美疲劳了。”
他指着远处的老渔港:“你看那里,那些旧船、老房子,还有那些守在这里的老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果能把这些故事讲好,让游客感受到这里的温度,他们自然会愿意来,愿意留下来消费。”
沈聿转过头,认真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林砚之越说越有兴致:“比如,你们可以搞一些体验活动,让游客跟着老渔民出海打渔,学织渔网,或者在旧船改造的餐厅里,听渔民讲过去的故事。再比如,把这里的艺术家资源利用起来,办一些画展、手作市集,吸引更多喜欢文艺的人来……”
他说得眉飞色舞,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像盛着星光。沈聿看着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耐心地听他说完。
“你说得有道理。”沈聿说,“这些建议,我们可以纳入方案里。”
“真的?”林砚之眼睛更亮了。
“嗯。”沈聿点头,“所以,谢谢你。”
“不用谢,我也是希望这里能越来越好。”林砚之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两人站在原地,一时又没了话。晚风吹过,带着海的气息,远处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还有老渔港里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
“要不要……去那边走走?”林砚之指了指老渔港的方向,“现在那边很热闹,有很多小吃摊,还有人弹唱民谣。”
沈聿看了一眼腕表,上面显示已经过了七点。按照他往常的作息,这个时间本该在办公室处理文件,或是出席某个商业晚宴。但此刻,听着林砚之带着期待的语气,看着远处老渔港温暖的灯火,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林砚之显然没料到他会答应,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小灯笼。“那走吧!”他率先迈步,脚步轻快得像个孩子。
沈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路灯拉长的背影。青年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肩上随意搭着件薄外套,走路时带起一阵风,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活泼了几分。
走进老渔港的核心区,喧嚣声扑面而来。改造后的码头褪去了白日的宁静,换上了热闹的晚装。小吃摊的油烟气、海鲜的咸鲜味、啤酒的麦香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鲜活的人间烟火气。穿花衬衫的摊主大声吆喝着,孩子们举着棉花糖在人群里穿梭,几个年轻人大声唱着歌,吉他声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沈聿很少来这种地方。他的世界里,声音是会议室里的讨论声、电话里的汇报声、键盘敲击声,整齐、规律,却少了点这样蓬勃的生命力。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想避开拥挤的人群,却看到林砚之已经熟稔地和一个卖烤鱿鱼的摊主打招呼。
“王叔,今天生意怎么样?”林砚之笑着问。
“好得很!”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爽朗地笑着,“砚之啊,好几天没见你了,又去海边画画了?”
“是啊,昨天刚画了张晚霞,回头拿给你看看。”
“好啊好啊,我就爱看你画的画!”王摊主说着,递过来两串烤鱿鱼,“刚烤好的,尝尝!”
“谢谢王叔,钱给你。”林砚之伸手去掏钱。
“哎,跟我客气啥!”王摊主把他的手挡回去,“拿着!”
林砚之也不矫情,接过来,递了一串给身后的沈聿:“尝尝,王叔的烤鱿鱼是这里最好吃的。”
沈聿看着手里那串油光锃亮、散发着浓郁香味的烤鱿鱼,有些犹豫。他对这种街边小吃向来敬而远之,总觉得不够卫生。但林砚之已经咬了一大口,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含糊不清地说:“真的超好吃,快尝尝。”
沈聿迟疑了一下,还是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鱿鱼的鲜嫩混合着酱料的咸香,在口腔里炸开,味道确实不错。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林砚之。
林砚之注意到他的表情,笑了起来:“对吧?很好吃吧?”
沈聿没说话,只是又咬了一口。
两人并肩在人群里慢慢走着,林砚之像个向导,不时指着路边的店铺给沈聿介绍:“这家咖啡馆的老板娘手冲咖啡特别棒,用的是本地的咖啡豆;那家手作店的小姐姐会做渔民主题的陶制品,特别有意思;还有前面那个拐角,晚上会有老人拉二胡,拉的都是老调子……”
他的声音轻快,带着对这片土地的熟稔和热爱,像一道温暖的光,照亮了沈聿眼中那些陌生的景象。沈聿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林砚之的侧脸上。灯光在他脸上跳跃,给他眼角的笑意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连带着他说话时微微扬起的嘴角,都显得格外生动。
走到栈道尽头,那里有一片相对安静的空地,几个老人围坐在一起,其中一个正拉着二胡,调子悠扬而苍凉,是一首很老的渔歌。林砚之拉着沈聿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
“这首《渔光曲》,我小时候经常听我爷爷拉。”林砚之轻声说,眼神里带着点怀念,“那时候他还在船上,每次出海回来,晚上就坐在院子里拉二胡,我就趴在他腿上听。”
沈聿看着他,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林砚之的语气里,藏着一种他不曾拥有的、与这片土地深深相连的羁绊。
“你呢?”林砚之忽然转过头问他,“你小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难忘的声音?”
沈聿愣了一下,脑海里闪过的,是父亲严厉的训斥声、钢琴老师严苛的指导声、管家小心翼翼的提醒声……那些声音都带着无形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他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林砚之看出他不想多说,也没有追问,只是重新把目光投向那些拉二胡的老人,轻声说:“其实,每个地方的声音都不一样。老渔港的声音,是海浪声、船鸣声、渔民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就是生活的声音。”
沈聿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二胡声在晚风中流淌。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带着咸湿的气息,也带着林砚之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味。他忽然觉得,这样的夜晚,似乎也不错。没有文件,没有会议,只有风声、琴声、人声,还有身边这个鲜活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二胡声停了。老人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人群也渐渐散去。林砚之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沈聿说。
“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走路几分钟就到了。”林砚之摆摆手,“你早点回去吧,今天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
“不是废话。”沈聿看着他,认真地说,“很有用。”
林砚之笑了笑:“那……再见?”
“再见。”沈聿顿了顿,补充道,“规划方案修改好后,我再联系你。”
“好。”
看着林砚之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沈聿才转身坐进车里。司机发动车子,汇入回城的车流。车窗外,老渔港的灯火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夜色里。
沈聿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挥之不去刚才的画面:热闹的人群、烤鱿鱼的香味、悠扬的二胡声,还有林砚之亮晶晶的眼睛和带着笑意的嘴角。
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助理发来的邮件,提醒他明天上午九点有一个重要的跨国会议。他的世界,依旧被密密麻麻的日程和工作填满。
可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那些整齐划一的线条里,似乎多了一点不一样的色彩。就像他深灰色的西装上,不小心溅上的那几点深红颜料,突兀,却又……难以忽视。
车子驶入市中心,高楼大厦的霓虹灯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沈聿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那里有他熟悉的繁华和秩序,却没有老渔港的晚风,也没有那个带着颜料气息的青年。
他拿出手机,翻到林砚之的号码——那天从画室出来后,他让助理查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
他打开备忘录,敲下几行字:
1. 调研老渔民出海体验活动可行性
2. 联系本地艺术家资源,策划市集活动
3. 修复老灯塔,增设导览解说
这些都是林砚之说过的话。他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嘴角微微上扬。
或许,他可以试着,让自己的世界,也多一点这样鲜活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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