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平十六年秋,容祯回京。
无论对朝廷还是百姓来说,这都是一件大事,谁人不知柔质公主十五岁就前往岭南守卫大晋国土,十年来从未有过差错。容祯上一次回京还是殷娆薨逝之时,她匆匆回来安抚丧母的幼妹,自那她九年没回京了。
宋祁又开始忙得像无头苍蝇了,柔质公主回京,晋帝心花怒放,天知道让这个女儿回来一趟比请神还要难。他嘱咐宋祁一定要大大操办,但因为容祯喜静,所以要奢华中透着低调。宋祁很无奈,他觉得这两件事挺矛盾的,公主回京都天下皆知了,他只当是圣上关心则乱了。
容祯回京,有人欢喜有人忧。像宋静渚,她未和容祯深入接触过,不知道她是什么脾性。何况自从容祯驻守岭南,岭南便和铁桶一般,崔家的手一点也伸不进去,包括这次回京他们也没得到半点消息,这个问题上就落后一大截了。
宋静渚心里有事,还不能让容端看出来。晚上睡觉时她思量着这事,腰间的手臂突然缩紧,吓她一跳。
“长姐是很好的人,不用担心。”
“嗯,我知道,我没有担心。”
“那就好。”
容端盯着宋静渚的后背,目光幽深。
做夫妻做到他们俩这种地步,真是不容易。
宋北晏掀起帘子,看到不少马车,她好多年没见过宫宴上人到的这么齐了。宫门外马车停下,菱枫菱漾先下去,宋北晏听到她们在喊“公主”。
公主也在?她急着下去,刚掀开帘子一双有力的手便将抱了下去。
“公主!”宋北晏小小地惊呼一声,小时候在润州她也是这样抱她的。
“出落得愈发漂亮了。”容祯亲昵的态度让不少人眼热,他们倒是想有这份荣宠,可听说这几日想对公主示好的人都被挡回来了,这下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公主也一样,一点也没变。”她觉得容祯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岁月在她身上只留下了好的印记。
幼时偶尔会在宫宴上见到容祯,她见到宋北晏会忍不住逗弄。后来因为雷州失守,又在岭南相遇。
那时宋北晏还小,随宋祁去游山玩水,回程时选择从西南一路向东走,到达岭南时路过润州,润州知州李屹的父亲与宋老大人是故交,宋祁决定顺道拜访一下。宋北晏见到了这位李老大人口中“胸无大志”的年轻公子。他是极温润的,身量修长,有些瘦,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忧伤。李老大人提起这个儿子那是恨铁不成钢,直说他没有志向且为人倔强固执。宋北晏却觉得他很好,或许孩子都喜欢没有攻击性的人吧。
他们刚到府上就出事了,李屹听完下属的汇报浅浅拧了下眉,下令立刻封城。
“我一路上也听到不少消息,说南越碰上连年大旱,颗粒无收,于是屡屡侵犯边境,杀烧抢掠,是因为这件事吗?”
“算是有关联吧,城外有一大批流民正在靠近,我有些担心,还是封城比较稳妥。宋兄有所不知,与南越相邻的雷州这两年同样艰难,南越多番侵扰,造成百姓损失,虽没有大战,却也十分令人头疼。再加上雷州是边防重镇,粮草需紧着军中供应,百姓饥荒,便一路北上,四处流窜。”
“没禀报圣上吗?”
“圣上派了专治农桑的人来,周边各州郡也送了不少粮食……”说到这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你知道的,雷州是韩叔平在管事……”
宋祁心下了然。
“不过圣上已派柔质公主带兵驻军岭南,只是路途遥远,怕是还要些时日才能到达。”
“可我刚才进城,却是一派祥和景象,可见是你治理有方啊。”
“宋兄谬赞了,我不是聪慧的人,只会用一些笨法子。其实润州断断续续来了不少流民,不过都安置好了,但眼下这情况……属实难办。”他温柔地摸摸宋北晏的头,“饿了吧,厨房做了许多菜,宋兄,边吃边聊吧。”
时势千变万化,一夜之间,雷州失守,南越军队逼近润州,城外遍地是流民哀嚎。夜间宋北晏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院子里的火光正盛。她穿好衣服往外探头,宋祁站在走廊,有人请他去书房商议事情,抬脚要走看见了门缝里的脑袋,宋祁找了件披风给她裹上带她去了书房。
书房里坐了不少官员,你一言我一语,大概是在说出兵的事,不一会儿大家安静了下来,等李屹表态。
“我不会出兵的。”
“可韩叔平递了信,希望润州能够支援……”
“那又如何?润州势单力薄,比不得雷州兵强马壮。只要凭借地形做好防守,安安静静等着朝廷援军来,润州便可度过此次危机。”
“若是圣上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
李屹扫过在座的众人:“到那时我自会担下全部责任,请辞脱去乌纱帽,要杀要罚一切听从圣上的旨意。”
“那流民怎么办?他们是大晋的子民,总不能置之不理吧。南越若是打过来,怕是要第一个拿他们开刀啊!”
“你能保证流民里没有混进南越的人?他们全都康健无人得瘟疫?大人可是忘了刚才看到的!”
提到这,刚才说话的官员打了个寒颤,立刻噤声。
有官员小声道:“是啊,张兄莫不是老糊涂了,他们可是在吃……”意识到有孩子在,他停住不说话了。
吃?是她想的那样吗?宋北晏看向宋祁,他安抚似的握住她的手。
李屹面色冷淡:“我不会出兵,更不会开城门放流民进来。这两年润州向雷州供给粮食,安置雷州的流民,已经够仁至义尽。事到如今我不会拿润州百姓的性命去冒险,能力以外的事,恕我办不到。”
天色将亮,宋北晏随宋祁和李屹登上城楼。流民们歪七扭八地坐在地上,衣衫褴褛,面如枯槁,暗淡的眼神在城门四周游离。年幼的孩子在大人怀里耷拉着脑袋,不知是死是活。
李屹低头问宋北晏:“我是不是做错了?”
年幼的女孩这样回答他:“你是一个好官。”
这答案令人惊奇,他问她:“你在上学吗?”
宋北晏点头。
李屹笑了,喃喃道:“读书好……读书……你明白我的用意,对吗?”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他又摸摸她的脑袋:“好姑娘,将来定会有作为的。”
人群猛然骚动,爆发出绝望的尖叫。一个男人狠狠咬向了抱在怀里的孩子,双眼充血,目眦欲裂,死死盯着他们的方向。暗红色的血液从孩子的脖颈缓缓流出,男人不明所以地笑着,嘴巴糊满了红色的液体,不停地在咀嚼什么。
宋祁捂住了宋北晏的眼睛,却被宋北晏推开。
她要记住的,她应该记住的。
容祯抵达润州时宋祁才安心地带着宋北晏离开。上马车前,容祯用手背蹭了蹭宋北晏的脸:“还记得容若吗?”
宋北晏记得,只不过印象有些模糊了。
“记得。”
“她大抵明年就要回京了,到时你们就能再见面了。”说着她将宋北晏抱上了马车,宋祁在旁边道:“公主,这怕是不合规矩……”
“无妨。”容祯不在意这些,“她与容若年纪相似,我见着总觉得亲切。”她又弯下身子叮嘱:“好好念书。”
因为见过饥荒,宋北晏分外爱惜粮食,也学了不少关于农桑的知识。多年来午夜梦回,她总会想起那个男人咬断孩子喉咙的样子。其实孩子被咬断喉咙前是死是活没人清楚,甚至有可能根本不是那个男人的孩子,或许他的孩子早在途中饿死了,怀里的孩子是抢来的也说不定……
她养成了不剩饭的习惯,为着这事冯葶还打趣过她。冯葶观察到宋北晏吃饭总是吃的很干净,从来不在碗里留剩饭,几次和她吃饭她都会把没吃完的带走,便开玩笑的问她:“是宋老大人做过司农卿的缘故吗?”
宋北晏大言不惭:“是啊,我祖父勤俭,不喜欢浪费粮食,可见家风严谨,冯姑娘不也一样喜欢把没吃完的食物带走吗?我记得冯老大人可没做过司农卿。”
冯葶珍惜粮食是因为她在边疆待过,边疆苦寒,“一粒一粟,当思来之不易”。宋北晏一个娇养的小姑娘,有这样的觉悟真是少见。
冬日,宋南煜的生辰快到了,宋北晏托凌帷月替她挑一件趁手的兵器做礼物。
“上次你给他挑的他很喜欢,我不懂兵器,只能麻烦你了。”
凌帷月一口答应:“包在我身上,我正要换一把新剑呢。”
趁着年关事忙赵菡没时间管她,凌帷月十几天里逛遍了城里大大小小的铁匠铺,这一逛她就发现问题了。当她在第四家铁匠铺发现同一把造型的刀时,凌帷月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她让伙计把刀取下来,笑着和掌柜搭话:“这把刀造型很奇特啊,用着也趁手。”
“姑娘,这刀不卖。”
“不卖,为什么?”
“这刀是按照城里一家开武馆的送来的图纸做的,他送来的时候我看着这刀也不一般,他说是开武馆见的兵器多了,自己摸索出来的。”
掌柜是个圆脸男人,说话一团和气,笑眯眯的:“那人给的价格高,要求就是这把刀不对外卖,不过允许我们留一把做样物。毕竟是人家自己做出来的,能理解。”
“自己摸索出来的?这么厉害,他那儿武馆在哪儿啊,我想过去看看。”
“这倒是不清楚,这位客人每次都是自己来取货。他每次要的货不多,给的货期也长,我们很乐意和他做生意。”
说辞和前几家一模一样啊。
凌帷月再一次掂了掂这把刀,仔细看了每一处的构造,确定和之前看到的那几把刀毫无二致。
回到府中她找出之前画的图纸,修改之后补充了细节部分,在图纸上注明刀的重量和材质,前往肃王府汇合。
宋北晏看了一眼图纸就递给了殷容若:“我不懂兵器,你们看吧。”
这把刀准确来说是把弯刀,可是又少了些作为刀的厚重,刀刃比一般的刀更加锋利,末端呈现勾状,若是刺入皮肤可以轻易勾住脏腑。
殷容若比划了两下:“形制不是中原的兵器,又比北方的武器轻巧……像是中原兵器和漠北兵器的结合。”
“说明这个人在漠北边关待过,对前线十分熟悉,能够熟练使用兵器。”宋北晏继续补充:两个可能,要么图纸是漠北送来的,要么就是军队里出叛徒了。”
四个铁匠铺的距离很远,而且在洛京众多的铁匠铺里并不起眼,所以大家很难把四家铺子联系起来。加上这把刀不对外出售,断了流通的可能性,洛京里去过漠北前线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有人看见这把刀也不会察觉出问题。那人每次要的货也不多,铁匠铺老板说过一年要的货不超过百把,又以武馆作为借口,武馆需要消耗武器再正常不过,这样一来完全不会引起人的怀疑。
“一个铺子一百把,四个铺子一年就是四百把。”凌帷月盯着殷容若,“这是在私囤兵器。”
“这件事情你们不要在插手了,太危险了,我会禀报圣上,听从圣上安排。”
晋帝拨了一部分人给殷容若,嘱咐她行事一定要隐秘,切忌打草惊蛇。
殷容若派人盯了半个月,终于在除夕那天传来了消息,有人去铺子取了货,架着车往城郊去了。
“真会挑日子,除夕正是团圆热闹的时候,谁能注意到他呢。”
殷容若起身更衣:“其他人都撤了,留一人跟着沿途做上标记,我去换他回来。”
和派去的人接上头,殷容若还不忘让他把方才做的标记处理掉。跟着那人一路出了城,他很谨慎,时不时回头看两眼,七八里路以后逐渐可以看见属于山村的人烟,随他七拐八拐了好一段路,有人来接应了,待看清那人的脸,殷容若露出疑惑的表情,这不是容瑾的旧部梁永珂吗?
殷娆死后容瑾就回到了京城,梁永珂也辞官了。他说在前线多年,身心俱疲,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他想去看看山河,让自己喘口气。
消失这么多年,原来是去做这件事的吗?
她还是他看着长大的呢。
所以当年漠北那一仗……殷容若觉得没意思透了。
这章说的事情有点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润州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