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连成一片,扰的人无法安心手中的针线活。
这些日子,穆云安总是忙于练兵,一整天不见其人影也就罢了,夜里还时常加训,算起来,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回来用晚膳了。
但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疲惫,反而精力充沛,像打了鸡血一般。
林惜染手中的针线活不知道啥时候停了下来,她听着校场方向传来的操练声,想起穆云安清早出门时的那份精神头,只怕是和费云脱不开干系。
从他回来后的只言片语中,她也能拼凑出他一天的日程安排:白日里的操练、排兵布阵推演、夜间还有加练,桩桩件件,都能听出费云存在的身影。
感觉他二人待在一起的时辰,比跟她这个妻子的时间都多。
如果只有这些也就罢了,毕竟是在军营中过日子,练兵是兵家常态,但让林惜染担忧的是另一桩事。
她无意中从穆云安口中得知,费云正从先锋营中遴选精锐,她竟然选了林惜康。
“这倒是给了那洗马的罪奴一个进阶的机会。”
从穆云安的语气可以听出来,这件事好似是让林惜康沾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林惜染听罢只是点了点头,面上甚至还带了一丝“认可”,可她心里……费云能有这份“伯乐”的好心?
怕不是又挖坑设陷阱吧?要知道这丫头可不简单,指不定做出些什么来,总觉得阿兄落在费云麾下不是什么好事,还不如在穆云安手下稳妥呢。
起码穆云安行事,纵有心思也多摆在明处,磊落得多,可费云则不一样,这丫头心里的盘算多着呢,一步一算计,暗箭难防啊!
这晚,穆云安好不容易回来用晚饭,刚坐定在饭桌前,费云后脚就掀帘进了屋。
“还未用饭吧?不嫌我添双筷子叨扰吧?”,费云这话问得不见外,向林惜染也只是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了。
林惜染唇角的浅笑还未落下,人家已经不再看她,落落大方地在穆云安身侧寻了个位子坐下,还顺手挪了挪桌上的碗碟,给自己腾出了一块地方。
林惜染将那句“费小将军说哪里话,请自便。”咽了回去,默默收回了唇角那抹浅笑,反正人家也不在意她的存在和意见。
饭桌上,见他们二人边吃边讨论着,什么阵型挪移、军械支应、前锋营操演得如何……,全是林惜染听不大懂也插不进嘴的行话。
她默默地夹着眼前碟子里的菜,小口小口地扒着碗里的米饭,只觉得嘴里没甚滋味。
饭桌上好似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出冷热两重天,虽近在咫尺却是身处完全相反的两个世界。
也许穆云安该娶费云这样的女子才登对吧,费云能懂他的志向,懂军事,家世又能为他平添助力……
这才是真正配得上他的人,而自己呢?
一个背着秘密,连真名实姓和心底话都吐不出的——“骗子”?
林惜染甚至都想好了,就像自己当初答应穆云安的那样,若他找到了心仪的女子,她一定会痛痛快快地签了和离书,绝不耽搁他。
此刻,她依然是这么想的,只要穆云安提出来,她会立马同意。
穆云安能把她带来岭南军营,这已是天大的恩情了,她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哪怕他误会了她与外男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哪怕她不能解释其中原由被他继续怀疑和怪罪,她都不会真的怨恨他。
毕竟在这场她强嫁只为随军的姻缘里,本就是她欠他的。
许是林惜染的冷淡被费云瞧在了眼里,饭桌上前一刻还在同穆云安热聊的费云,下一刻突然话头一转,将目光落在林惜染身上。
费云顺手拿出了一个方正的纸包,搁在林惜染手边的桌沿上,“穆太太今日胃口似是不佳?岭南暑气重,这茶汤消暑益脾胃,可一试。”
林惜染抬眼,正对上费云那双真诚含笑的眸子,回之莞尔一笑,这个费云真是左右逢源,做事滴水不漏啊,面上功夫做得让人找不出错处。
她轻扯了下唇角,“多谢费小将军挂心。”
放下碗筷,她起身走进内室,从妆奁中取出一枚青玉压裙佩,出来递给费云,“一点心意,愿它能佑个平安。”
费云微微一怔,随即爽利地接过:“我很是喜欢,多谢太太美意!”
说罢,她看也未细看,顺手就递给了身后侍立的女亲兵收着,转头又兴致勃勃地与穆云安说起夜训的细节。
这顿饭,林惜染吃得格外漫长,直到费云起身告辞,屋内只剩下她和穆云安两个人,那股无形的涩意才稍稍散去。
穆云安洗漱后上了榻,伸手将她拢进怀里。
黑暗中,她纷乱的思绪淹没在急促的喘息和压抑的低吟中……
风浪平息,两人身上都腻着一层薄汗,穆云安呼吸渐沉。
恰在此时,院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外响起浮春刻意压低的声音:“将军!费小将军说是有紧急军情相商,请您即刻过去。”
穆云安一个激灵就醒了,他猛地坐起身,扯过挂在床头的中衣,飞快地往身上穿。
林惜染也跟着坐起来,心口突突直跳,“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不能……”
话音未落,一道惨白的光瞬间照亮房内,随即是轰隆隆的巨响滚过头顶,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芭蕉叶上,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的土腥味。
“这雨要下起来了……”林惜染瞧着窗外。
穆云安已经披上外袍,系好了腰带,“军情不容耽搁,我去去便回,你先歇着。”
话落,他已掀开门帘,其高大的身影转眼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林惜染坐在榻上,她拢了拢衣衫,听着窗外肆虐的雷声雨声,心里头有些发慌。
她等了许久,起初还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后来躺下了,仍是辗转反侧。
这一夜,没有等到穆云安回来。
她不受控地猜测:是什么紧急军情?还是……费云借着商谈军务的由头,把他留下了?
她翻了个身,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不知何时才迷糊过去,只记得沉入睡梦前,窗外依旧是哗哗的雨声。
再睁眼时,天光已透亮,雨不知何时住了,空气湿润清凉,暂时压住了暑热。
但林惜染仍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后半夜才勉强合眼,这会儿脑袋还不清醒。
校场方向,集结的号角声一声紧似一声、密集急促的脚步声、铁甲军械的摩擦碰撞声,还有战马的嘶鸣声。
这喧腾远胜往常!
林惜染心头一紧,瞬间清醒了大半。
昨夜穆云安连夜被叫走……莫非真有泼天大事?前线告急?要发兵了?
她立刻掀被下榻,手脚还有些发软,强撑着快速梳洗,换了身素净的襦裙。
派去打探消息的小丫头翠萍还没回,但她等不及了,决定亲自出去查看。
刚走到门边,手还没碰到门帘,帘子却从外面被一把掀开。
来人是穆云安,他大步走了进来,带进一股清晨的凉意,他反手迅速掩好门帘。
屋内光线昏暗,衬着他脸上的神色愈发凝重。
气氛有些压抑,“出什么事了?”林惜染试探着询问。
穆云安关好门窗,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语速急促:“是乐安公主那儿出了状况……殿下被南诏新王蒙烈强行拘在了王宫,已经行过了册后的大礼。”
林惜染听得倒抽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看着穆云安,“公主殿下她……被强逼着……后来呢,有没有被救出来?”
穆云安摇了摇头,继续说着更坏的消息:“蒙黑咖起兵反攻,怎料兵力不足,被蒙烈的军队和扶象国的援军两头夹击,突围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被困已有十日,马上粮草断绝。”
林惜染大吃一惊,各种可能的情形她都想过了,却万万没想到是这等大事。
公主殿下此刻不知正受着怎样的煎熬,蒙黑咖兵败被困,南诏的天真是说变就变啊。
林惜染声音发颤:“那……誉王如何决断的?”
毕竟事关重大,时间又不等人,关乎了相邻南疆边境的三个国家的关系,如何抉择意义重大,而誉王是否能代表朝廷去做这个抉择呢?能不能担得起事后任何结果的责任?
穆云安沉声道:“费小将军已经点兵走了,她带着费家军精锐,加上遴选出的右厢先锋营,拢共两千五百人,昨夜顶着瓢泼大雨,轻装抄近路,直奔南诏去支应蒙黑咖了,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闻言,林惜染再次愕然:“为什么是费小将军领兵?她不是随父来营中历练的吗?并无出征的军令啊?”
“是她主动向都誉王请的缨。”穆云安解释道:“誉王殿下和费都监都劝过,但她……”
穆云安顿了顿,“她当时就急了,红着眼说公主曾救过她的命。幼时她随母入后宫,不慎碰翻了皇后娘娘御赐的一套粉定盏,当时就吓哭了,是乐安公主殿下,二话不说就把这事揽到了自己头上,说是她自个儿没拿稳摔的。为此,公主殿下被皇后娘娘罚跪佛堂,听说还因此病了一场。”
“她说公主殿下这份救命之恩,她一直记在心里,这事儿,她和殿下都有意瞒着,就怕让人嚼舌根说费家女儿攀附公主,坏了费家军‘只忠朝廷、不结私党’的名声,所以这事连她爹都不知。”
穆云安语气沉重,“费小将军说,这次就算豁出命去,也得把公主殿下从狼窝里救出来,所有干系,她一肩担之,只求誉王殿下允她即刻发兵。”
“誉王准了?费都监的意思呢?”林惜染问。
穆云安顿了一下,接着道:“费都监听了女儿的话,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他上前对誉王抱拳道:‘今日才得知公主殿下当年对费家的救命之恩,费家绝不能忘,费家军有临机处置、卫护南境之权,公主殿下乃皇族血脉,如今蒙难南诏,南疆局势关乎我朝安危,费家军愿为先锋,出兵救援,一切干系,费家军自当承担,如此,誉王殿下将来对朝廷,也好分说。’”
林惜染暗暗心惊,费都监这番话,不仅认下了那份沉重的私恩,更将费家军的立场、权责和担当摆得清清楚楚,硬生生在朝堂规矩与边境危局之间,为费云、也为誉王,劈开了一条路。
费云为公主殿下的这份情谊和担当,让她一时无言。
然而,穆云安接下来的话,更让她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
“还有,”穆云安看着她,“公主的那个亲卫林惜康也被选入了右厢先锋营,随同去了南诏。”
林惜染只觉得脑中轰鸣,阿兄!他也去了?昨夜那场泼天大雨……他们就是在那样凶险的天气里悄无声息地出征了?
从费云的过往就可以拼织出来整个布局的前因后果,看似是先陷害阿兄受伤,又故意选阿兄参加校场比武从而立了功,得了誉王的青眼,这一切,
都是为了将林惜康名正言顺地调入先锋营,今日能顺理成章地带他出征的理由。
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再担忧已是多虑。
林惜染虽然担心阿兄的安危,但是相信他的实力,有征战沙场的经历,费云虽心思难测,但她的本事毋庸置疑,此去又是为救殿下,定会拼尽全力,相信他们必能胜利而归,信阿兄可以平安归来。
她不禁为自己昨天晚上的胡思乱想感到可笑,自己只停留在了儿女情长的琐事上,可眼下,是殿下被囚,是两国交兵,是阿兄深入龙潭虎穴,她那点闺阁心思,在这样的大祸面前,显得何其微末,何其可笑。
眼界……终究是窄了。
“我这儿也要出征了。”穆云安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里拽回。
“费小将军他们是趁着雨夜掩护,悄无声息地直插南诏的,我今日率军从正面向扶象国方向进发,佯装攻击,吸引扶象国的眼目,为费小将军的潜行南诏打掩护,也截住扶象国可能继续增援蒙烈的兵马,同时防着他们对小将军的人马形成夹击。”
林惜染猛地回神,见他已开始穿戴盔甲,他竟然也要走了,去凶险的战场。
她快步走到他身边,仔细给他系紧侧肋的皮绳,战场之上,生死一线……她用力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踮起脚尖,为他戴上那顶带着红缨的兜鍪。
“当心。”她盯着兜鍪下冷峻的面容,最终只说出这两个字。
前线阵营,风云莫测,前途凶险未知,这岭南大营中的生活每天都是提着一颗心在过日子,真是惊心动魄的生活节奏,这些戍边的将士值得人敬重。
穆云安深深看了她一眼,“营中诸事,自己当心……等我。” 他不再多言,转身,一把掀开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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