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一夜未眠,脑子里想的全是前线的事,天刚蒙蒙亮,林惜染便起身了。
快速梳洗后,她拿了件快赶制好的海棠红妆花缎褙子,脚步匆匆就往陈嫣住的寝殿去。
进了寝殿,绕过屏风,一眼就瞧见陈嫣静静地坐在妆台前。
陈嫣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衬得那张小脸儿愈发苍白,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像一朵摇摇欲坠的垂丝海棠。
“陈姑娘起得早。”林惜染放轻脚步走过去。
“你来了啊。”陈嫣回头,目光落在她手里那抹鲜艳的海棠红上。
“哦。”林惜染赶紧把褙子抖开,“想着让你先上身试试这件,若有哪儿不合适的,我好紧着改改。”
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瞧着陈嫣的脸色,“昨夜没歇好?”
陈嫣苦笑了一下,“哪里睡得着啊,殿下这些日子,清晨就出去,深夜才回,夜里睡不踏实,饭食也吃得少,我瞧着他脸都瘦了一圈儿。”
她叹了口气,“这千斤重担都压在殿下一个人肩上,旁人也替他分担不了半分。”
林惜染正想顺着话头问点前线的消息,眼风扫到旁边侍立着的两个梳头丫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陈嫣对身边的丫头吩咐道:“这儿不用你们伺候了,都下去吧,没我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打扰。”
捧着铜盆和托盘的丫头立刻躬身应诺,连带着外间侍立的几个丫头也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她们二人,陈嫣转过身,一把拉住林惜染的手,压低声音道:“已经开始准备先行撤离了。”
“撤离?”林惜染心猛地一惊,急急地问:“怎么这么快?前方传回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咱们的援军和粮草不是一批批的在路上了吗?”
阿爹已经连夜带人去搬救兵和筹措粮草了,局势不是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了吗?为何又要突然撤离呢?
“你先别急,不是都撤离。”陈嫣忙摇头,“殿下说,咱们这些亲眷可以先撤离,一来,咱们留在这儿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二来,这里离前线太近了,万一前方实在顶不住了,大军退回大营防守,那这里立刻就会变成战场,所以殿下才想着先把家眷们转移到后方相对安全的地带去。”
原来是这样,林惜染长舒了一口气,刚才那一瞬,她真以为前方已经溃败了呢。
陈嫣这说话大喘气不要紧,差点把她吓个半死,平日里,她心里就紧绷着一根弦儿,如惊弓之鸟。
陈嫣凑得更近些,几乎是贴着林惜染的耳朵,用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心里头有些乱,若你今早不来,我也要去找你商量,想问问你,你走不走?”
林惜染立刻摇头,斩钉截铁道:“我不走,我要留在大营等着他们平平安安地回来。”
她的阿兄、阿爹,还有穆云安,她的家人们都在为这场战争浴血拼命,她怎么能独自躲到安全的地方?更何况,她的阿娘还在女工营里,她更不会舍着阿娘自己撤离了。
陈嫣愣住了,眼中满是惊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我问你,一定要说心里话,若是,我是说若是,他战死沙场,和他喜欢上了别的女子,你更接受哪个?”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穆云安。
其实,陈嫣多少看在眼里,穆云安和费云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其实是想间接提醒穆氏,在这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别为了一个可能变心的男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犯傻不值得。
林惜染被问得一时语塞,这如何选择?哪一个她都不愿发生啊。
她刚想说“我为何要从中选一个?”,可是话还没有说出口,余光却瞥见陈嫣背后的那架屏风底下的缝隙处,划过一抹深紫色的袍角。
那颜色……放眼整个大营,除了誉王殿下,还有谁能穿?
林惜染惊觉,是自己疏忽了,这可是在誉王殿下的寝室里啊,刚才她和陈嫣那些话,有多少落入了殿下的耳中?
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惊骇,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抬眸看向还在等答案的陈嫣,显然,陈嫣此时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察觉。
“只要他不死,我什么都能接受,即使他爱上了其他的女子,我……也能接受,让出正妻的位子我也不会有怨言,我只要他活着。”林惜染说得很坚定,随即握了握陈嫣的手,还用力按捏了两下。
面对陈嫣投过来的不解的目光,林惜染盯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努力让一切看似很正常的样子。
屋内有片刻宁静,陈嫣看似平静,实则已在脑子里飞快地思考,凭着她多年察言观色和在贵人身边生存的本能,她立刻就读懂了穆氏目光中的警示。
陈嫣马上接上话头,声音还拔高了一点,“哎呀!你怎么跟我想的一样啊,咱们都想到一块去了。”
她松开林惜染的手,抚着自己的胸口,“我虽然胆子小了点,可我心里清楚得很,殿下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就想陪在殿下身边,端茶倒水,陪着说说话,能疏解一下殿下的压力,我就知足了。”
听陈嫣这一番深情的表白,林惜染暗暗舒了口气,生死关头,往往就是一瞬间的反应,决定了自己的命运的走向。
刚才若是没留意一闪而过的袍角,或是陈嫣没领会她眼神中的暗示,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此刻,额头都惊出一层冷汗。
“咳咳。”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咳,紧接着,一袭深紫色常服的誉王从屏风后缓步走了出来,他随意扫了一眼屋内,淡淡道:“我回来拿本书。”
“殿下。”陈嫣慌忙站起身,脸上带着被撞破心事的羞赧,她连忙吩咐丫头端来热茶和几样点心,亲手奉上,“殿下先坐下用些茶点吧。”
林惜染垂首肃立在一旁,只敢用余光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誉王接过茶盏,却没有立刻喝,目光在陈嫣的脸庞停留片刻,又转向垂手侍立的林惜染,他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穆将军得妻如此,是他的福气,你放心,本王定不会让他辜负了家中的贤妻。”
接着,他的目光转向陈嫣,眼神明显柔和了许多,“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只要前方将士们再坚持一两天,下一批援军就会赶到,粮草也会运抵,此战我们必定胜利。”
说完,誉王没再多留,拿起他要找的书,转身大步离开了寝殿。
直到那沉稳的脚步声消失,陈嫣软软地靠在了椅背上,脸色依旧苍白,她看向林惜染,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个充满感激的眼神。
林惜染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若方才说错半句,后果将不堪设想。
誉王方才对她说的那句“定不会让穆云安辜负她”的话,恰好证明了誉王听到了她和陈嫣的对话。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陈嫣轻轻拉住林惜染的手,声音有些发颤:“咱们一起去小佛堂上柱香吧。”
林惜染回握住她的手:“好。”
两人携手穿过寝殿后面的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小佛堂。
小小的佛堂里,檀香袅袅。
两人在蒲团上跪下,林惜染虔诚地捧着香,望着菩萨慈悲的面容,心中默念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求菩萨显灵,护佑他们平安。
誉王方才亲口说了,再坚持一两天,援军就会到了,胜利就在前方,一切都会好起来,对此她深信不疑。
一旁的陈嫣也闭目祈祷,虔诚地拜了拜,将香插入了香炉。
上完香,林惜染陪着陈嫣在佛堂静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宽慰的话,才各自回去。
刚用过晚饭不久,天还没完全黑透,便见陈嫣身边的大丫头秋红来请她过去。
林惜立刻起身跟着秋红过去,刚踏进誉王寝殿的外间,就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
殿内灯火通明,比平时亮堂许多,誉王殿下赫然在殿内,一身玄色戎甲已穿戴整齐。
陈嫣正红着眼眶站在誉王身旁,不时低声叮嘱着什么,声音有些发颤。
誉王见林惜染进来,开门见山道:“穆家娘子来得正好,本王今晚就要率兵亲赴前线了。”
林惜染惊得脑中一片空白,殿下要亲自去前线?前线的局势已经危急到了需要主帅亲自压阵的地步了?
誉王没有给她太多消化震惊的时间,继续说道:“本王走后,大营就交给你们了。”
他的目光落在陈嫣身上,嘱托道:“你们同留守的其他亲眷,以及大营中的所有人,这段时间务必待在营中,不可擅自外出,紧闭辕门,加强守卫,一切……等我们凯旋。”
陈嫣刚要开口,猛地捂住了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弯去,剧烈地干呕起来。
旁边的丫头慌忙上前扶住她,又是拍背又是递水。林惜染也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搀扶住陈嫣。
陈嫣喝了几口水,压下那股恶心,抬起头时,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抬眸看向誉王,声音带了哭腔,“殿下,妾身……许是有了身孕了。”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林惜染惊得捂住了嘴,她竟没听陈嫣提及过。
陈嫣继续道:“之前一直不敢确定,因脉象太浅,大夫说再等等看,妾身怕说了让殿下分心,就没敢说,可今天晚饭前,我就觉得胸口堵得慌,总想吐,就找大夫诊了脉,说是……有了……”
她说到这里,眼神坚定地看着誉王,“殿下您不要担心后方,妾身会保护好自己和腹中的孩儿的,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妾身知道该怎么做,绝不会让皇家蒙羞,成为要挟殿下的把柄,妾身……会自己结束自己的……”
殿内一片死寂。
誉王一个大步上前,张开双臂,一把将还在哭泣颤抖的陈嫣紧紧搂进怀里,“难怪晚膳时见你心事重重、没有胃口的样子,傻丫头,这是天大的喜事、天赐的吉兆啊!这是本王出征前最好的消息了。”
他松开陈嫣,双手捧着她泪湿的脸,眼中闪烁着怜惜,忽又大笑起来:“赏!重重有赏!嫣儿,这是老天赐予本王的福兆,你和孩子安心在后方,等着本王得胜归来。”
他顿了顿,神情又转为严肃的叮嘱,“听着,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许你做傻事,为了孩子,必须活下去!”
他环顾四周,指着内室的方向,“这寝殿下面,有本王命人秘密修建的暗室,里面有备好的清水、干粮、药材,足够支撑一月有余,若真有不测,立刻躲进去,明白吗?”
陈嫣含着眼泪用力点了点头。
誉王的目光转向一旁同样被这消息震惊又欣喜的林惜染:“穆氏。”
林惜染立刻福身:“殿下请吩咐。”
“本王不在时,嫣儿和她腹中的孩儿,就托付给你多加照拂了。”誉王郑重地说道。
林惜染语气坚定:“殿下放心,臣妇定当竭尽全力,护佑陈姑娘和小殿下周全。”
“好。”誉王深深地看了她们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的嘱托和信任,他不再多言,最后轻轻搂了搂陈嫣的肩,转身大步离去。
当晚,林惜染应陈嫣的邀请,搬到了陈嫣寝室的隔间房。
陈嫣胆子小,林惜染安慰着陈嫣:“不怕不怕,有我陪着你呢,咱们互相壮胆。”
安顿下来后,陈嫣孕反严重,精神和身体都显得极其疲惫和脆弱,林惜染看她脸色依旧不好,便主动道:“你先歇着,有些事,我得找人商议一下。”
很快,誉王留下的内侍总管冯泉被请到了寝殿的堂屋,冯总管年约五十,面白无须,眼神沉稳精干,是誉王身边极得信任的老人,掌管着大营内务和一部分留守侍卫。
陈嫣歪在榻上,裹着薄毯,精神恹恹的,林惜染便坐在主位下首,代表陈嫣同冯泉交谈。
“冯主管,殿下亲赴前线,大营的安危就全系于我等了,眼下有几桩紧要事,需得立刻办起来,还得劳烦你调度安排。”
“穆太太请讲,在下定当竭力。”冯泉躬身道。
“第一,辕门守卫必须立刻加强,营区周边要加派人手巡逻,确保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值守,不留死角!”林惜染语气坚决。
冯泉点头:“在下明白。”
林惜染继续道,“第二,需再挖几个隐蔽的储藏室,用于储存清水、粮食、药材、柴火等紧要物资,还有供人藏身的暗室也要多挖几个,位置分散开些。”
冯泉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穆太太思虑周全,在下即刻去办。”
“第三,营中的所有人,不分身份贵贱,有一个算一个,从此刻起,每个人都要具体分派任务,冯主管,请你立刻召集各处的负责人,我们要开个会,把每个人的职责都明确下来。”
“在下这就安排下去。”冯泉肃然应道,立刻转身出去安排召集人手了。
这个关乎生死的会议,从深夜一直持续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
侍卫队长、劳役管事、女工管事、厨房管事等统统到位。
林惜染和冯泉一起,一项项地布置任务:巡逻、守卫、砌墙、抢收庄稼、储备粮水、挖掘暗室等等,所有事情都落实到人头,排好班次,各司其职。
自救行动就这样如火如荼的开始了:
加高营区几处低矮的院墙,加固破损处。
所有的大缸、木桶,甚至洗澡盆都被找了出来,能抽出身的人,分成几队,有的去营区的那口深水井日夜不停地打水,有的去营区外不远的小溪,争分夺秒地往回运水。
厨娘将库房里剩余的粮食分装、称重,计算着最省着吃的方案。
一支由劳役组成的队伍,去营区外那些已经接近成熟却还未来得及收割的麦田和菜地,抢在敌人可能到来之前,把能吃的都收回来。
营区里所有能砍伐的枯树、灌木,甚至废弃的木料都被收集起来,堆放在指定的、相对避雨的地方。
搜集了大量的石块,堆放在靠近辕门和几处关键围墙内侧的高处,这是最后的防御工具,万一敌人攻到墙下,这些就是砸下去的武器。
在几个极其隐蔽的地点,挖掘昼夜不停,新的、更深更隐蔽的暗室被一点点挖出来,里面开始囤积最重要的物资:粮食、储满水的水缸、药材、火石、灯油,以及一些简单的铺盖。
最后一批抢收的粮食和蔬果被运进营区后,沉重的辕门终于缓缓地关闭了。
整个营区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沉默,随着这道门的关闭,大营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隔绝了所有退路,彻底成了一座孤岛。
待物资清点完毕,一个严峻的现实却摆在面前:粮食储备,远比预想的要少。
林惜染同冯泉和几位管事商议后决定:从即日起,除陈嫣外,营内所有人,无论身份,每日只供一顿饭食,且这顿饭食的量,也仅是勉强维持生存所需。
营里剩下的这点余粮,还要扣除掉必须封存在暗室里的保命粮,从外面抢收回来的那点粮食和蔬菜水果,必须精打细算,省之又省,否则,根本撑不到重新打开辕门的那一天。
每人每天只吃一顿饭食的决定宣布时,堂屋里一片寂静,没有人抱怨,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和对未来的忧虑。
陈嫣得知后,立刻挣扎着坐起来:“不行,我也和大家一样,每日一顿,我现在吐得厉害,也吃不下多少东西,别浪费了。”
林惜染立刻按住她:“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你现在吃好歇好,把身体养好,就是对殿下最大的交代,你若有个闪失,殿下回来,我们这些人……”她顿了顿,语气异常严肃,“都得提头谢罪。”
陈嫣的眼圈红了,“我明白,可我从小也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为了自己,为了腹中孩儿,我会好好吃饭,只是这饭食,真的不必特殊,我的那份减半就好。”
林惜染看着她坚定的表情,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与冯泉交换了一个眼神,算是默许了陈嫣的坚持。
但私下里,她还是叮嘱厨房给陈嫣的那份饭食,要尽量做得精细些,容易消化些,并悄悄多配一个鸡蛋。
夜幕降临,营区内,巡逻的火把在黑暗中游弋,挖掘地道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惜染站在廊下,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议事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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