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救兵

乌云阴沉沉地压在大营上空,尽情倾泻着雨水。

这两天,营里可没消停,一拨接一拨的兵,后面跟着车马粮草,浩浩荡荡地出征了,瞧这阵仗,简直要把大营都搬空了。

想想也是,前边仗打得正凶,到了最吃劲儿的时候,后头的人手粮草不得紧着往前顶?大伙儿心里都揪着,就盼着一切都朝好的方向进展,将士们能平平安安地归来。

林惜染坐在临窗的榻上,手里捏着针线,正赶着给陈嫣做新衣裳,自从揽了这活儿,她跟陈嫣的走动就勤了,三天两头能见着。

刚过晌午,陈嫣就来了,她坐在一旁看着林惜染手中的活计,淡淡笑道:“我呀,真不是来盯你干活儿的,就是闷得慌,想过来找你说说话。”

林惜染手上麻利地穿针引线,头也没抬,笑着问:“你看这处收腰是否合意?”

她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音,手上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抬头一看,陈嫣正愣愣地盯着窗外出神。

林惜染轻咳一声,“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陈嫣这才猛地回过神,勉强扯出个笑,“啊?挺好挺好,你看着弄就行。”

林惜染心里嘀咕,往常,她总是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针线,话也多,问这问那的,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她人虽坐在这儿,心思却没在这儿。

“你今儿个有心事啊?”林惜染试探着问,她感觉还是直接问出来比较好。

陈嫣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看得她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就怕有什么状况发生。

大营里本来气氛就紧张,部队几乎都出征了,留守的人,嘴上说着相信咱们能赢,可谁心里头不悬着?

陈嫣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轻轻叹了口气,闷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瞧出来我有心事了?”

林惜染点点头,“就这一会儿工夫,你都叹了好几声了。”

“我都叹了这么多次了?”陈嫣惊讶地抬眼,“唉,我竟不自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同你说……说了只怕白白让你跟着揪心。”

这话像根针一下子扎进林惜染耳朵里,她心里猛地一慌,手上正捏着的绣花针一哆嗦,“哎哟!” 针尖儿一下子扎进了左手食指肚,一阵尖锐的刺痛感,血珠子立刻冒了出来。

可此时哪还顾得上指尖的痛,她急切地盯着陈嫣的眼睛,“怎么了?可是……前方传回什么消息了?”

陈嫣抬眸看她,嘴唇动了动,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林惜染挥手屏退了屋内的丫头,浮春最后一个出去的时候带严实了房门。

“这下没人了,快说吧。”她往前挪了挪身子,几乎凑到陈嫣跟前,压低了嗓子,“到底出啥事儿了?”

陈嫣深吸了一口气,也把声音压得极低,凑得更近。“确是前线那边出了状况,昨儿晚上,我在书房给殿下抚琴解闷儿,正弹着呢,有个侍卫急匆匆闯进来报军情,殿下抬了抬手让我停了琴,可也没有让我退下,大概在殿下眼里,我在一旁听着,就如同稚童听大人说话,不打紧,反正也听不懂里头的事儿。”

“后来呢?”林惜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把抓住陈嫣的手腕,冰凉冰凉的。

“其实殿下这几日一直闷闷不乐的,总是一个人俯身看着那张巨大的舆图,愁绪不展,我也不敢多问呐。”陈嫣的声音带着点后怕,

“我大概听明白了,费小将军和穆将军率领的两支队伍,开头打得挺顺,乘胜追击时却落入敌方的埋伏,对方军力突然猛增,我方被南诏军和扶象军围困数日了,将士们都在死守阵地,伤亡情况目前不明……”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林惜染听得耳朵嗡嗡作响,她死死地盯着陈嫣的嘴唇,生怕她说出什么更可怕的消息。

陈嫣缓了缓,语气变得激愤起来,“殿下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请朝廷派援军和粮草,怎料东宫掌管的枢密院拖延签发援兵调令,兵部竟还要我们报什么花名册,说要重新核对。”陈嫣越说越气,脸都涨红了。

“那回来报信的侍卫亲耳听到的,太子殿下接到誉王殿下的急报,看完直直摔在地上,还骂:‘老四你好大的威风,五日七道急报,当枢密院时你家跑腿的驿卒不成?孤孤昼夜催办,反落个拖延罪名。’”

“这叫什么话?”林惜染听得心中气急,正常人思维也不会是这个逻辑啊,不施以援手反而反咬一口。

她一个妇道人家都懂,此事关乎重大,之前她听穆云安说过守护南疆的重要性,若岭南沦陷,敌国的舰船便可直扑广州,若广州沦陷,则整个江南就危险了,朝廷的税基就瓦解了……

大家都知道枢密院调兵流程繁琐,但太子作为储君,完全可以特事特办啊,他都已然是太子了,还在顾虑誉王若打了胜仗、立下不世之功,会威胁到他东宫之位。难道非要让南疆前线沦陷了,彻底治罪与誉王坚守不利才肯罢休吗?

为了私心,竟不惜前方将士们的生死,不顾江淮民众的安危,罔顾朝廷的税基之地,这份胸襟如何配为储君?

陈嫣一脸无奈,“这场战役对誉王殿下何尝不是生死局?皇上龙体欠安,朝政大半掌控在太子手里,太子又对几个皇弟不放心,生怕他们有什么功绩对自己的储君之位产生威胁,特别是誉王殿下的母妃虞贵妃正得圣宠,就更惹太子忌惮了,生怕誉王在这次南疆战役中立下大功。”

林惜染点点头,“这次誉王殿下请求调拨军队来支援,太子可能会更忌惮誉王手中握着的兵权过重。”

后面那句“兵权重则易生变”她没敢说出口,一个皇子手握相当兵权和战马数量,在夺嫡中的确会占很大优势。

林惜染刚听到前方被困的消息那会儿,心里真是又急又怕,但是冷静下来后,仔细想想,以穆云安和费云的指挥军队的实力,战士们都是精选出来的先锋营中的精锐,阿兄的战场经验和武力更不必说,在前方消息不明的情况下,先不要过分悲观,要对他们有信心。

往好处想,若此次打了胜仗,穆云安和阿兄跟随着誉王建功立业,日后誉王殿下若是真能……那穆云安前途不可限量,阿兄说不定真能靠这功劳把阿爹那桩被太子党构陷的冤案洗清,让林家重见天日呢。

“可援军和粮草迟迟不来,前线将士们困守孤地,就怕敌军实力太胜……”陈嫣声音发抖,“听说大营这边也在悄悄做撤退的准备了,不到万不得已,殿下肯定不会走这步,国土失守这个罪谁也担不起,战败溃逃就只能提着项上人头回京请罪了。”

林惜染将浑身发抖的陈嫣紧紧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想安慰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

她的恐惧更深:她的夫君和阿兄在前线浴血奋战,她和爹娘在大营中煎熬,可以说,她的所有至亲都被卷入了这场战争中,都在共同经历一场生死存亡,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没了安全感,明天会发生什么,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紧急状况,心中始终坠坠不安,心跳得有些快,总放不下心来。

她松开怀中的陈嫣,双手扶着她颤抖的肩膀,直直地看着她,“先别害怕,咱们等不来朝廷的援军,誉王怎么说的,有没有什么对策?”

陈嫣晃晃神,被林惜染摇晃得清醒了些,忙道,“有的有的,我听费都监同殿下商议,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再寄希望于朝廷的援军能如期到来,即使调兵令下来也会有其他理由拖延,可前方的将士们等不起了。”

正说着,一道闪电划破夜幕,瞬间照亮屋内,将陈嫣煞白的脸照得清清楚楚,紧接着,雷声滚滚,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眨眼功夫,外头就成了瓢泼大雨。

“费都监主动请缨,说他有个老部下,叫徐成,如今在广南东路当兵马钤辖,管着韶州的兵,若得他相助,两千精锐厢军,可朝发夕至。”

林惜染眼中一下子有了光,“老天爷保佑!可是,徐成敢无枢密院调令跨境调兵吗?这可是掉脑袋的罪过。”

“是啊,殿下当时也是这么问的。”陈嫣急急道:“费都监说,就说咱们这边匪患猖狂,岭南危急,请求毗邻的韶州派兵协防剿匪,按律例,紧急情况下相邻州县是可以互相支援的,这样就算朝廷事后追究起来,也勉强能搪塞过去。”

林惜染追问,“这徐成跟费都监的交情够深吗?能让他豁出命去?”

陈嫣用力点头:“费都监说了,他会跟徐成讲,岭南要是沦陷了,他韶州就是下一个,徐成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唇亡齿寒的道理他懂。费都监昨晚就带着一小支费家军,抄近道冒雨奔韶州去了,殿下亲笔书信一封让费都监带给徐成,信里说了,要是朝廷日后怪罪,所有干系由殿下一力承担,必保他徐成性命。”

送走了陈嫣,林惜染独自坐在房中沉默思考了好久,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敲得人心烦,脑子里飞快地想了好多好多:阿兄和云安在战场上咋样了?费都监能说动徐成吗?那两千厢军能及时赶到吗?万一守不住,这大营里的人咋办?爹娘咋办?各种念头在脑子里打架,脑子里乱糟糟的。

面对复杂局势,就要快刀斩乱麻、果断做好决策,一个拖延可能就会导致全盘皆输。

费都监和他带的费家军,向来都是朝中的中立派,却在这次紧急关头,费云为了乐安公主甘愿领兵去了南诏,去闯龙潭虎穴。费都监更是为了誉王,不惜违抗朝廷律例,连命和多年攒下的人脉都押上了,亲自去搬救兵。

大家都在这生死关头,选定了自己的路,把身家性命全押上,去赌一个渺茫又巨大的活路。

这一夜,林惜染几乎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陈嫣就来找她,俩人一照面,瞅着对方的黑眼圈和憔悴的脸,都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陈嫣带来的第一个消息就让人心头发凉,“军营这边已经开始做撤离的准备了,前方形势……怕是不太好,殿下还在犹豫,毕竟军营中能抽调的,连人带物,几乎都送上前线了,现在剩下的这点人,连自保都勉强。”

“不过,也有好消息。”陈嫣眼里又闪起微光,“费都监调来的两千援军已经奔赴前线了,费都监亲自率领着援军和费家军前去支援了,咱们大营这边,也把最后一批可以战斗的将士连同最有一点粮草,全都押上去了。”

林惜染一把紧紧握住了陈嫣的手,“太好了,一定,一定可以战胜对手。”

“嗯嗯,肯定能。”陈嫣也用力回握住她,使劲点点头,“殿下说人数虽然不多,但已经管了大用了,解了燃眉之急,毕竟是地方厢军,能挤出这两千好手,徐钤辖已经是担着天大的干系了。”

俩人又互相说了几句宽心话,林惜染推说昨晚没睡好,头疼,陈嫣也说回去歇歇,就走了。

待陈嫣一走,林惜染立马出门,雨势稍小,但地面泥泞不堪,她快步走到辕门处垒砌泥坝的地方,找到相熟的监工头目,塞过去一小块碎银,低语几句。

头目会意地点点头,朝泥潭边那个佝偻着铲泥的身影努了努嘴,自己则转身走向另一头,吆喝着驱散了附近几个劳役。

趁着这空档,林惜染快步走到阿爹身边,拉着他赶紧躲到一处堆放草篓的背风角落,这里相对隐蔽,被高高的草垛和泥坝遮挡了大半。

“阿爹”林惜染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将昨夜陈嫣带来的消息、前线的困境、费都监的冒险、太子的阻挠、誉王的艰难抉择,以及大营准备撤离的动向,拣最紧要的要点,迅速说了一遍。

她盯着父亲那双突然变得锐利的眼睛,“誉王殿下,无论兵权、才干还是母族根基,都是眼下唯一能与太子抗衡的皇子,当年构陷您的,正是太子党羽,要想翻案,唯有助誉王上位,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阿爹,您……可想抓住?”

林旋背靠着冰冷的草篓,听着女儿的话,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他看着女儿眼里那股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孤勇,又想起战场上拼命的儿子,想到林家还没洗掉的冤屈。

“阿染”林旋的声音带着股豁出去的劲儿,“你说得对,干坐着等死是死,拼一把,兴许还能有条活路,我去见誉王。”

林惜染心头猛地一跳,屏住呼吸,认真听阿爹说。

“当年在扬州任上,”林旋的语速也快了起来,“我曾与淮东的一个大粮商打过交道,他的运粮船在运河遇险,是我调动府兵及时救援,才保住了他半生心血,他欠我一条命。据我所知,他有一批粮食,大约三万石,眼下就囤积在雷州的私仓里,我有把握让他借出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雷州现任通判方伯山,是我当年的学生,我可以请他暗地里疏通,放粮船过来,船队只要进入我们控制的海域,痕迹自有办法抹去。

“还有,当年在扬州,我曾调解金江寺与豪强的寺田纠纷,保全了寺产,方丈觉远大师曾言,欠我一个人情。”林旋顿了顿,“且他寺中,有一千自幼习武、棍棒精熟的护寺武僧。”

林旋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当年为与豪强为夺寺产,觉远方丈曾暗中贿赂前任官员私铸兵器,我手中恰好保存着足以让朝廷剿灭金江寺的账册副本,恩威并施下,足以说动觉远借出僧兵。”

“让这些武僧,可以假借护送佛骨舍利往泉州开元寺供奉的名义南下,合情合理!只要进了岭南地界,自有办法让他们消失踪迹,变成一支奇兵。”

父女俩的目光撞在一起,都看到了对方眼里那股破釜沉舟的火焰,不用再多说,决心已定。

“阿爹保重。”林惜染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

“你也小心。”林旋重重地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林惜染站在原地,眼泪混着雨水流下来,模糊了视线,她望着阿爹那瘦弱、沾满泥浆的背影,用力抹了一把眼泪。

阿爹一生光明磊落,却背负贪墨罪名流放至此,如今为了那点渺茫的活路,为了洗刷污名,为了家人,他再次挺直了腰板,去做最后、最拼命的挣扎。

能做的,都做了,一家人都竭尽了全力。

剩下的,就交由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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