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踢球的那群学生传来一阵高昂的欢呼声,有几株牵牛花借着月色缓慢攀岩缠上锈迹斑斑的栏杆,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儿吓得哆嗦打晃。
零零散散的小吃摊子前没什么食客,老板们各自坐在沾了油渍的塑料板凳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手机。
夜色渐深,牵牛花娇嫩的粉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爬上了李曾的脸颊,向耳后蔓延开来。
嘀嗒——
第一颗雨滴划过天幕落在地面,啪嗒晕染消散。
“下雨了!”
又是一声惊呼,老板们匆匆起身扯开伞帘。
脚步声也跟着慌乱急促起来。
豆大的雨点子顷刻间如千军万马并箭齐发,毫不留情地挥洒而下。
李曾抹了把脸,不由分说拽住方时晏的手肘往公交站台的方向跑去。
入秋的夜晚被寒雨一激,温度骤然下降。
俩人身上湿了大半,李曾搓了搓胳膊,方时晏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没有偏移过半分,见她冷得打颤,正要拉下拉链脱去外套给她披上,忽地一顿,打消了这个念头,继而只是掏出卫生纸递过去。
“擦擦吧。”
李曾接过说了声谢谢,仔仔细细擦着额前湿成一绺绺的头发。
心脏有力的怦跳着,肌肤上泛起酥酥麻麻的鸡皮疙瘩,她目视前方看雨丝连成线,不轻不重打落在地上,路灯下的水汽弥漫起了雾,一切都失了真。
朦朦胧胧,忽远又近。
是玩笑话吧。
随口一说而已,李曾晃了晃脑袋,想把乱七八糟的思绪统统甩出去。
“小狗洗完澡也像你这样摇头晃脑。”
耳边冷不丁响起他清冽带着笑的嗓音,淡定自若,完全没有尴尬局促的意味。
李曾心想果然是他在开玩笑,那点儿紧张荡然无存,像往常那样踢了他一脚,“你骂谁是狗呢。”
方时晏早有预判地躲过去,双手插兜笑得晃眼,“我是小狗,行了吧。”
说完他也学着摇了摇头。
水珠甩到李曾脸上,她嫌弃地拿纸擦掉。
“车来了。”
九路公交车缓慢滑行停稳,这会儿等车的就他们俩人,先前耽误时间的好处体现在这,座位都空着。
李曾习惯性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方时晏紧跟在她身侧。
雨滴打在窗户上,留下串串水痕。街头的光影被模糊成忽大忽小的光圈,李曾朝窗户哈气,画了一条小狗,又恶作剧般在旁边写下方时晏的名字。
方时晏不甘示弱,往她那边侧着身子,画了个看不出来是什么动物的玩意儿,一笔一划把她的名字添了上去。
李曾乐了半天,“你这画的什么?牛还是马?”
“猪。”方时晏说。
“猪?”李曾笑得不行,“谁家猪脸这么瘦——”
她转过头,猝不及防和方时晏的鼻尖擦拭而过,话音截然而止,嘴角扬起的弧度也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要落未落。
连绵的鼻息交织,腾起微弱的暖意。
方时晏喉结滚动,眼睫似栖息的鸦羽,黝黑的瞳仁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静静注视着她。
李曾的目光顺着他的眼眸缓慢下移,停留在他的喉结凸起处,恍惚地想,他什么时候喉结这么明显了。
“……前方到站六桥街,请下车的乘客带好物品准备下车。”
语音播报将李曾拉回现实,她急忙往后撤,一下子撞在窗户上。
她捂住脑袋,忍着痛催促方时晏,“快点,到站了。”
方时晏起身,下台阶按响铃。
机械的后门刚一打开,李曾忘记外面在下雨,直接一个跨步跳下去,被瓢盆雨水热烈迎接,连忙钻进站台檐下。
“这司机能不能有一次停准位置啊。”她心里嘀咕。
余光瞥见晚他一步下车的方时晏过来,李曾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
一定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让她忽视了俩人性别不同,平日里俩人打闹成了习惯,从不注意这些细节。
她将方才过近的距离归结于失误,一次失误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时晏望着这雨,语气自若,“等雨小了再走吧。”
李曾深呼吸,“跑回去吧,也没多大——”
一道惊雷,带着划破天际的闪电,仿佛瞬间回到了白昼。
铺天盖地的雨串像是听到了指令,落得更起劲。
“……”
“等雨小些吧。”
李曾败下阵来,妥协道。
世界淹没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幕之中,声势急促,沽沽水流沿着道路卷走一切尘埃落叶。
他们安静地等雨停,挨得有些近了,俩人的手臂无意间摩挲触碰,温热细腻的触感激起层层芒粟。
李曾心一惊,慌乱移开。
方时晏似无察觉,依旧目视前方,李曾松了口气垂下头去盯着脚尖,几乎是在她低头的同时,他轻轻偏头望了过来,眼神不带丝毫杂念,只装得下她一人。
雨声随着时间渐行渐远,像是幻觉。
两颗心跳与此同时跳响了交响舞曲,呼唤愉悦,如逃笼猛兽,肆意妄为。
没人可以与之对峙抗衡,只得眼睁睁瞧着它们奔向自由。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雨势终于小了下来。
李曾率先跑出站台,回头唤他,“雨小了,快走吧。”
她一手挡在额前,眼睛微眯着,有雨滴滑落她的鼻尖,好似精心描绘她轮廓的画笔。
方时晏晃神一瞬。
“快点啊,别等了。”李曾催促。
“嗯。”方时晏说着,朝她走去。
小跑了一段路,方时晏忽然喊住她,“李曾。”
“怎么了?”李曾停下来。
方时晏面色不太自然,咳了声指了指她后面,“你裤子。”
“我裤子怎么了。”她回头侧着身子看。
青蓝色的校服裤子上赫然一团污渍,颜色挺深。
李曾拿手拍了怕,没往那方面想,不以为意道,“可能之前坐地上,打湿了吧。”
她收回手,余光忽然瞥见了指尖上的一抹红。
李曾顿住,卡了壳。
她没来过例假,身边早熟的女生有的在小学五六年级就来了,可她却迟迟没有迎来初潮,老太太也觉得纳闷,总说她营养不良。
李曾初中上过生理课,知道每个女生来例假的时间因人而异,有的女生成年了才来,因此也没有惊慌失措觉得自己哪里不正常,看着周围女生常常因为例假身体不适,有时候还挺庆幸,晚来也有晚来的好处。
可从来没有想过第一次来例假是这种情形。
她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很快镇定下来,“我去买点东西。”
方时晏捕捉到她情绪的变化,有些尴尬。
往前百来米有家便利店,李曾正要进门,方时晏喊住她,脱了外套俯身系在她腰间,“我在外面等你。”
李曾低声说好,加快步子走进便利店。
店里很亮堂,机械声没有丝毫温度地重复着“欢迎光临”,李曾找到日用品的货品栏,蹲下身子摸了摸燥热的脸颊,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她目光漫游,空洞扫过琳琅满目的卫生巾,不知道待会该怎么面对方时晏。
随手挑了包最便宜的匆匆付款,李曾正要拎着黑袋子出去,止住脚步,连着黑袋子一齐塞到书包里。
走出便利店,方时晏站在屋檐底下背对着她,绵绵细雨无声,少年身形瘦弱修长,微湿的蓝白色短袖校服印出凸起的肩胛骨形状,往下是精瘦的一截腰肢,隐隐现现。
看着有些冷。
李曾松开腰间的校服塞给他,“穿上吧,就这一小段路,也没什么人。”
方时晏摸了摸鼻子,正要说他不冷,忽然打了个喷嚏。他把话吞进肚子里,默默穿上校服外套。
往前走了几步,李曾有心想找话缓解一下气氛,搜肠刮肚好一顿找,总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刻意。
“刻意。”
想到这个词,李曾心猛地下沉。
才升入高中不过数日,她不知道方时晏是否觉察,可她却是实实在在感受到了这份关系悄然发生的变化,无关争吵,无关分歧。
就在这平静寻常的一天。
幼儿园老师常常对小朋友们说“男女有别”,所以男孩子们要去男厕所,女孩子们去女厕所,小朋友们也常常以性别为阵营分开玩乐。
年幼的李曾对此嗤之以鼻,她不明白男女有什么别的,她就是喜欢和方时晏玩,方时晏也只和她玩。
随着年岁的增加,男女有别渗透在方方面面,李曾依然对此不屑一顾。
可眼下,她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男女有别这句封建礼教更深的含义。
男女授受不亲。
距离近了,容易荷尔蒙紊乱。
造成迷惑的假象……
方时晏忽然拉住她,制止了她漫无边际地乱想,“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李曾目光落在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指掌,一时间不知是该挣脱,还是忽略腕心的触感。
方时晏适时松开手,“好像是狗在叫。”
李曾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什么?”
她屏气仔细地听,听到了微弱的哼叫声。
对面是以往废弃的停车厂,说是停车厂,只是私人占用人行横道搭了个棚子,往地上画了线。这几年荒废了,社区便在边上设了个简易的垃圾站。
狗叫声似乎就是从垃圾堆里传出来的。
他们走过去,借着远处路灯昏暗的光寻找,所幸下雨天,垃圾堆的异味淡了不少。
方时晏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线顿时清楚起来。
很快,视线里出现了一抹违和的白,是一只小奶狗。
看起来才一两个月大,豆大的眼睛半睁着,有气无力地叫着。
李曾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向方时晏。
方时晏把手机递给她,从垃圾堆里抱出小狗,两手拖住狗的前肢,问它,“你妈呢,兄弟姐妹呢?”
显而易见,狗并不能回答她这么深奥的问题。
方时晏叹了口气,转头问在场唯一一个精通人言的人:“怎么办?”
“先带回去吧,这么冷的天,又没吃的。”李曾摸了摸它的狗头。
毛茸茸软乎乎的。
回到家里,李曾找来几件旧衣服堆在一起,方时晏把小狗放上去,俩人蹲着目不转睛看着这狗。
李曾问:“它为什么还在叫?”
方时晏:“饿了吧。”
李曾:“那它吃什么?饭吃吗?”
方时晏迟疑片刻,“应该消化不了吧,它好小。”
李曾:“……那它吃什么。”
方时晏:“喝奶吧。”
李曾站起来,在家里找了一圈,回来说:“我家没奶,你家有不?”
“我回去看看。”方时晏说。
过了一会,他拿了一瓶牛奶和一个纸箱子过来,李曾连狗带衣服一起放进纸箱子里。
方时晏找了个纸碗,把奶倒进去,“你把狗抱出来啊,在里面喝撒出来它冷。”
“哦。”
李曾慢半拍地又把狗抱出来,放在纸碗旁边。
小狗嗅了嗅,闻着味儿把脸埋进碗里,喝得飞快。
被盛得满满当当的牛奶很快见底,小狗亲昵地蹭了蹭李曾的掌心,麦穗儿似的尾巴一摇一晃。
“方时晏,”李曾忽然开口,“我决定了,我要养它。”
方时晏有些意外,“奶奶能同意吗?”
“不知道。”李曾轻轻捏着小狗的爪子说。
“你说给它取个什么名字?”
“大白?”方时晏想了想,觉得这名字简单大气。
李曾嫌弃道:“太俗了。”
方时晏:“那叫什么?”
李曾说:“今天十六号,就叫十六吧。”
方时晏没有异议,“行,挺朗朗上口的。”
时候不早,方时晏逗了会小狗就回去了。
李曾把小狗抱进纸箱里,准备拿衣服去洗澡。
走到一半,顿住。
她走回去从书包里拿出卫生巾,咬了咬下嘴唇,怎么把这茬给忘得一干二净。
洗完澡,李曾一边擦着半干的头发,一边拿保温瓶里的热水冲了杯感冒药放凉喝了,趴在床尾失神地盯着正酣睡的小狗。
老太太回来时见屋里亮堂,还未走进房就唤道:“曾啊,你这么晚还不睡做什么?”
李曾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直,直愣愣看着她。
老太太被她看得瘆得慌,“咋了这是?”
她锤了锤酸软的腰,正要坐下歇会,余光瞥见床脚的纸箱子,以及纸箱子里白色的一坨,“哎哟”一声差点跳起来,“你哪里捡了个狗回来?”
“我晚上回来,听见垃圾堆里有小狗叫,特别可怜,下着雨还冷,我就抱回来了。”
李曾铺垫完前因后果,一刀切入正题,“奶,我们养吧!”
“不养不养,哪有那个功夫养狗。”
老太太连忙摆手,眉间的皱纹堆到一块儿,嫌弃地踢了脚纸箱子,“我要上班,你要上学,谁管啊?”
李曾掀开被子站起来,“好养的,等它长大了,咱们吃什么它就吃什么,平时就放它出去拉屎拉尿,不用怎么管的。”
“你又没养过狗,它自己在家能有多听话,家里怕是要被它搞得乌烟瘴气。”老太太不同意。
李曾默了默,说:“这狗跟我一样可怜,都被自个的妈给抛弃了。”
这话直戳老太太的心窝子,她一时语塞。
李曾用近乎哀求的目光望向奶奶,“养吧,我会管它的,保证不让你费心。”
老太太眼不见心不烦地别开眼,摆手,“行行行,你管你管,我反正是管不了你了。”
李曾松了口气,用力抱住老太太,在她脸上啵了一嘴。
老太太佯装嫌弃地擦脸,“赶紧松开,我拿衣服洗澡去。”
李曾听话地松手。
等听见卫生间响起哗哗水声。
她趿拉着拖鞋,蹑手蹑脚走到李志勇的灵位前,伸手轻轻抚摸墙上的黑白遗照,温声道,“爸,我有小狗了。”
“是我在家前边的垃圾堆里捡到的。”
“它挺可爱的,奶奶也同意我养了。”
“你是在下雨那天走的,你说巧不巧,它偏偏在一个下雨天被我捡到了。”
“是不是你也记得,小时候我缠着你说想养狗,你说等我长大了就养一只。”
“……”
“爸,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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