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帐大门前,两人前后牵马而来。
营门处值守的附离兵卫,见为首一人盔甲华丽,不敢怠慢,垂首抚胸行礼道:“达干大人。”
那人正是阿勒赫麻。他面色如常,微微颔首道:“我带人去牙帐外围看一圈,你们在营门处不要轻忽,若有紧急,立时放烟传我,并禀巴什先行论处。”
附离应是,随即带人撤了拒马,空出一条路来,半启一边营门,放两人出帐去。
只是看后面一人经过时,身材娇小,胸甲套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头盔压得很低,一直盯着达干大人的脚跟不肯抬头,也不与弟兄们招呼,倒显得有些奇怪。
大概是新来的小子,还不曾与众人混在一处。
转眼间二人已过了营门,附离不再多想,又命人闭合大门,恢复如初。
阿勒赫麻二人出了牙帐,沿围栏下走了一段,慢慢转过弯去,各处哨岗的火光都有些若隐若现了。
阿勒赫麻在前停下马来,转身问道:“如何,这下清静了吧?我们不要在外多留,绕帐转一圈便原样回去。”
后面那人听言,仰起脸来,笑得灿烂,正是雅瓦。
原来刚才阿勒赫麻在各处交代妥善,便拿了一套附离衣甲,去雅瓦的寝帐交给她换上后,领她去牵马,再由他找个出帐查视的由头,混做小兵一起出帐来。
“谢谢你,阿勒赫麻,只不过出了牙帐,就由你不得了。”
阿勒赫麻心里一凉。
“我知道你不能离营太久,可我现在还不能回去,”雅瓦说着拉缰转马,对阿勒赫麻眨了眨眼,“你就说派那个小兵去传话了,你自己先回吧!”
话音未落,已向远处策马而去。
阿勒赫麻顿时明白过来又被雅瓦哄骗了!她肯定早就想好今晚要跑出来,什么篝火燎人、无赖耍酒,全是她临时想出来的说辞。雅瓦根本没想听他的安排,不过是借他出了牙帐,再去做自己的打算!
阿勒赫麻气得锤拳,可人已经被他带了出来,就要负责到底。
他并未告诉雅瓦,大汗授意他如此严密布防,定是有所用意。牙帐内平静如常,帐外说不准已暗流涌动。此时扔下雅瓦自己回去,危险万分,断不可取。
阿勒赫麻心下一沉,夹马直追雅瓦而去。
雅瓦骑术不凡,和鞭法一样,都有他的功劳。最初是他帮雅瓦打下好底子,后来又有雅瓦阿哥点拨一二,加上这些年她自己勤学苦练,更是越发精进了。
阿勒赫麻一直以此为豪。可如今看她在前一骑绝尘,却是又急又气。
他紧追不舍,两人越过几处羊群和牧马的篱栏,惊起一叠声睡梦中的骚动;又转过外层军民拱卫牙帐的居处,反倒一片阒寂。
阿勒赫麻心弦更紧,总觉得有风雨欲来的平静,那毡帐背面还不知隐藏了多少眼芒和剑锋。
两人一前一后驱驰,渐渐远离部落屯扎的区域,一路还算平安无事。
此时所在四野空旷,视线开阔,月下的草地起伏绵延,虫鸣阵阵,并非利于设伏的地带,阿勒赫麻逐渐松下心来。
雅瓦这时也放缓了马速。刚刚她听出阿勒赫麻在身后追赶,担心被他追上少不了一阵拉扯,平白误了时间,这才一路疾驰。这会二人已远离牙帐,又见阿勒赫麻只在一边跟随,并不出言阻拦,因此也不再急切,
阿勒赫麻不出声,实则是有些恼火雅瓦自作主张。再者,他刚确认了当下的安全,才分出精力去关注牙帐方向的信号,无心多言。何况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好在他一路估量时间,如若牙帐有事,从此处狂奔回营,约莫一刻钟应能抵达,还可以顺路集结帐外人马,搬兵回援。
阿勒赫麻盘算着,心神也稳下来,此时才发觉空气中水雾愈浓,他扭头去看,竟已行至鄂浑河畔。
只见鄂浑河在月下涓涓流淌,一大片蒲公英无声开放,风吹水汽扑面,黄色小花好似星海闪烁。
雅瓦在此下了马,向花海深处走去。
阿勒赫麻驻马看了一圈,明确了这处位置所在,神色越发怪异起来。
他盯着雅瓦的背影,看她越过花株时小心的步履,终于也下了马,跟随而去。
雅瓦捡定一空旷处坐下,阿勒赫麻也跟上来,侧身而坐,便于留意牙帐的信号。他仔细观察着雅瓦的表情,却只在她眼光流转中读出隐隐的期许,而自己所预感的情绪却没一点影子。
他更摸不到头绪了。
这蒲公英海对雅瓦有什么意义,熟悉雅瓦的人不会不知晓。雅瓦今夜不顾营禁,费尽心思偷跑出帐,竟是到这里来,绝对是有什么原因的。
阿勒赫麻早忘了刚才的气恼,试探着问道:“雅瓦?”
雅瓦转头报以一笑,笑得恬静,有什么含义藏在不言中。
“最近是不是受了委屈?是不是十一公主又去惹你不快了?”
见她只是仰头望天,毫无反应,阿勒赫麻伸手捏她两颊,让她转过脸来。
“都不是,”雅瓦轻轻掸开他手,“大喀木说了,今夜有一颗长星,时隔三年回来。我想说不准还会有流星雨,特意来这里看。”
“只是这样?”
“就是这样。”
阿勒赫麻不再问了。直觉告诉他不是这样。
这处蒲公英海景色秀美,气氛幽静,但对雅瓦而言,绝不是一处单纯用来观星的所在。他相信谁都可以来这里赏景,唯独雅瓦做不到。
可雅瓦不肯说实话,他再追问也没用。
雅瓦默了默,脱去身上厚重的皮甲,从腰间解下两个鼓囊囊的酒袋来,献宝一样拿一个到阿勒赫麻面前。
“这是我之前去镇上玩时买来的葡萄酒,就剩这两袋。龟兹产的,香甜可口,颜色像红宝石一样漂亮,只可惜在外面没办法倒出来观赏。我平时只舍得喝一点,今天看在你帮我的份上,分你一袋。”
阿勒赫麻接过,拔出木塞灌了一口,果然像雅瓦说的,温润甘甜,果香四溢,只是酒味不重。
阿勒赫麻喝惯了烈酒,并不把这玩闹似的果酒放在心上,只当果浆来喝。他还惦记着营防,当然静不下心来等一颗长星,于是一手拿着酒囊架在膝上,不时饮一口解乏。
他回望着牙帐方向,也仍挂心雅瓦,不时回头来看她。却见她只是望天,微眯双眼小口啜饮。知她有事憋在心里,怎奈此刻自己也分不出心神去劝导,只好随她饮些果酒,想来是喝不醉人。
阿勒赫麻看着牙帐外围零落的毡帐,回想一路所见。
他们出帐时已是深夜,普通牧民早已睡熟;且一半军民都临时增调进牙帐,外围显得冷落也是正常。但阿勒赫麻总觉得有些不对,却又抓不住思绪。不知道是自己神经紧绷带来的错觉,还是多年戒备形成本能的直觉。
阿勒赫麻愈想愈觉头脑胀痛。水边晚风寒凉,面上却隐隐发热。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酒恐怕有些后劲。他晃晃酒袋,里面还有一半,凑到鼻尖仔细闻过,酒味不是不浓,而是被果香遮了去。
阿勒赫麻想到这里,就要去收雅瓦的酒。
不料雅瓦早就醉在一边了。刚才他心不在焉,并未留心雅瓦这边。雅瓦看似小口品酒,可却如喝水般半刻未停,好像憋着劲要把自己灌醉一样。
此时雅瓦的酒囊早空了,松松散散地搭在手里,垂在草地上。
雅瓦平日酒量本就一般,再加上酒精放大了深夜奔劳的疲惫,她竟坐在那里睡着了,头向侧边歪垂着,就快点到肩膀上。
阿勒赫麻猛然意识到,他很久没见过雅瓦睡着的样子了。
普通的附离衣着没能掩盖她面容的精致。平日脸上的灵动,被温柔单纯取代,表情和多年前的小姑娘别无二致。长睫卷翘,还在轻轻抖动着,让他想起蝴蝶脆弱的翼翅。脸颊被酒染上一层酡红,阿勒赫麻无端觉得,这颜色一定比那葡萄酒还好看。
阿勒赫麻就这样出神地看了她好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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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雅瓦这边。
她带酒出来,本意并不是要把自己喝倒,只因她平时也是偶尔浅尝,才不清楚这酒劲足。彼时雅瓦脑子里记忆翻涌,思绪不知飘到哪年哪月,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喝完了一整袋酒。
等反应过来自己醉了,雅瓦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头脑晕晕沉沉,似乎做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梦。梦里朦朦胧胧,丧失了对时间的触感,世界好像是静止的,却又有什么在飞逝。
雅瓦有些恍惚,听到什么,想抓住什么,却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看到自己身上搭了一件披风,正靠在阿勒赫麻肩侧。来时只觉晚风凉爽惬意,这会到了后半夜,冷意却有些袭人。
阿勒赫麻觉察到她醒来的动静,低头看过来。
于是雅瓦睁眼就看入阿勒赫麻的眼睛里。
弯月西斜,繁星点点,散在水波上。那光芒太盛,以至于雅瓦在阿勒赫麻眼眸里,看到了一片星河。
雅瓦愣了一瞬,被他眼里的星河唤醒了意识,突然想起自己今夜是来等长星的。
她急切问道:“来过了吗?”
阿勒赫麻熬了一整夜,脑子也有些迟钝,愣了一下才明白她在问什么。还没开口,身边的人猛然站起来,险些把他掀翻。
他下意识跟着抬头,只见一颗长星划过长空。星体火热绚烂,长尾却像一根丰盈轻柔的羽毛。阿勒赫麻的心脏也像被羽毛拂过一般,麻麻痒痒,不知作怪的是那四散的星尾,还是雅瓦松散的发尾。
黑夜几乎过去,牙帐并无变故,阿勒赫麻心情已经松弛下来,任自己半仰在地上,注视着最后一丝光消失在山的那边。
再转头去看雅瓦时,惊讶地发现她已是满脸泪痕。
阿勒赫麻一下子慌了神,全然清醒过来,一骨碌爬起来,问道:“怎、怎么了?”
雅瓦不搭话,阿勒赫麻又细细端详她的神色。虽是一脸湿润,但表情却平静得异常,仿佛这泪水不是从她眼眸里流淌出来,而是由夜雾凝在脸上的。
雅瓦哈孜拿袖子抹一把脸,突然转身向蒲公英海外走去。开口,声音是和面色一样的平静。
“回去吧。”
阿勒赫麻看着她的背影,恍惚间觉得自己刚才看花了眼。
那不是泪水,而是月光。
阿勒赫麻:能不能穿上皮甲再走……我抱着皮盔皮甲追你看起来笨笨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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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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