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夏季,夜晚很短。两人回到牙帐门前,天边已泛微白。
阿勒赫麻对了入营的口令,铁门掀开一条缝隙,值守的附离已经换了一波面孔。雅瓦哈孜仍像出去时一样,低头跟在阿勒赫麻马后。
行在牙帐间,各处柴堆上余烟袅袅,似是刚刚熄灭不久,雾蒙蒙一片。帐内气氛肃穆宁和,昭示着昨夜的平安无虞。只是黎明前的凉气与潮气混杂着昨夜的烟火味与酒肉味,让人心里有些憋闷。
雅瓦二人去时心里各自藏着隐衷,马蹄踏疾,焦躁翻涌;回程时虽多了一份自如,可仍是两厢沉默。阿勒赫麻一路想着雅瓦的泪脸,手足无措,难以开口。现在二人进入牙帐,为掩饰雅瓦身份,更不能并肩交谈。
两人无言行至雅瓦帐前,一点烛火的光从寝帐的帘缝里透出来,在靛蓝色的残夜里格外安抚人心。
阿勒赫麻停住脚步,雅瓦走上前来,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见雅瓦恢复如常,他也被这笑里的轻快感染,同样宽慰地笑笑,终于放下心来。
雅瓦把缰绳放在他手里,头也不回地钻进帐子里去了。
毡帐里暖黄的光线在一片黯淡中闪了一下阿勒赫麻的眼,然后毡帘无情落下,隔断门内外的世界。
一切又再次模糊下来。少女帐中的温暖与馨香泄露一瞬,慢慢在空气中逸散了。
阿勒赫麻呆呆立在原地,突然感觉昨夜的出走、相互的依偎、飞逝的长星、宣泄的泪水全都是一场梦——他从没出过牙帐,只同往常无数个寂寥的夜里一样,孤身巡视大营,在行过雅瓦帐前时,不自主地立住脚步,遥望公主的梦境。
现在梦醒了,他牵着马向军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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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瓦哈孜进了寝帐,迎面的暖意不禁让她打了个哆嗦。
她昨夜走之前,让侍女巴哈尔守在寝帐里替她遮掩。现在巴哈尔本该一把扑过来,带着哭腔抱怨雅瓦让她担心受怕一整夜,可现在帐里安静得瘆人。
雅瓦只道这小姑娘怕是熬不住睡着了,忽听一男子声音从侧面悠悠传来。
“玩够了?”
雅瓦顿时像被巫师下了定身咒,整个脊柱都僵硬了。这话里带着十足的笑意,可雅瓦听得全身血液都冷下来。
她一寸寸扭过头去,只见一耀眼少年坐在一旁,笑得满面春风。可雅瓦第一眼却只看到他危险的双眸,是锁定猎物时的寒凉目光。一旁巴哈尔垂手恭立,马上就快哭出来。
雅瓦心道不妙,立刻绽开一个讨好的笑容,仰起脸来,软软地唤了一声:“阿哥。”
她阿哥兀其昆勾起一边唇角:“太阳还没出来呢,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雅瓦看见这笑容就头皮发麻,知道一场风暴在所难免,赶忙双手合十,讨饶道:“阿哥,我知道错了!”
“我们八公主哪里有错的时候?金口玉言一出,谁还拒绝得了!”
“阿哥,你饶我这一次吧!昨夜有点特殊……”
“昨夜确实特殊。父汗极其看重这场大宴,下到千夫长都受令出席。”兀其昆站起身走过来,语气还算和缓,“十五妹还有小十七,才刚学会自己用膳,都在席上坐了半场,你的位子从头空到位,真以为父汗看不到吗?”
“我去了的,阿哥!只是待了一会,头实在涨得厉害,就……就先走了。”
“先走了?开宴前我被几个兄弟围着没顾上你,等父汗祭完酒各自入座,哪还有你半点影子?只怕你衣摆都没碰到椅子吧。”
雅瓦无法反驳,默默低头。
“那几个周人实在算不得什么角色,你不来也罢。我只是不愿你行事出格,在父汗心里留了印象,对你日后不利。
“但是昨夜封营,四面戒备,帐外情况可想而知,各路刺客、探马都在伺机而动,你却偏要这个时候出帐,我想寻你都不知往哪里去!
“这个阿勒赫麻也是不知轻重,抛下整个大营陪你胡闹,擅离职守、以公谋私,我非要治他的罪不可!”
雅瓦见他越说越激动,唯恐他迁怒阿勒赫麻,按捺不住抬脸解释:“不怪阿勒赫麻,都是我硬逼着他的!”
兀其昆心里冷笑,阿勒赫麻哪里用得着逼迫,全草原就数他最惯着雅瓦。雅瓦有求,他绝没有半个不字,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也会想办法满足了她。可雅瓦这一抬头,反倒被他看出脸上异常的红晕。
兀其昆低头凑近她嗅了嗅,脸色立刻沉下来。
“好个阿勒赫麻!帮你犯禁不说,还纵你酗酒!你们到底去哪了?”
雅瓦张口欲答,又迟疑收声。这幅遮掩的神态更使兀其昆生疑。
“好,你不说,我问他去!我倒要看看这个混小子,昨夜哄着我妹妹去干了什么勾当!”说着大步向帐外走去。
雅瓦见他火气正盛,这时去找阿勒赫麻对质,定要大打出手,赶紧追了几步,抱住他胳膊阻拦。可兀其昆气势汹汹,雅瓦拉不住他不说,反被拽着向前。
眼见两人拉拉扯扯就要出了帐门,雅瓦心一横,不管不顾地说道:“我说还不成!鄂浑河,我们去了鄂浑河!”
兀其昆顿住脚,雅瓦反应不及,磕到他肩头。他半转过身,只见雅瓦嘴唇紧抿,一汪泪水含在眼里,将落不落。
鄂浑河横亘草原,环绕驻地,河滩不计其数。可兀其昆看到雅瓦的样子,脑中电光火石,瞬间明白她说的是哪,心脏抖了一下,声音也不觉放轻。
“你去那儿了?”
雅瓦像是没听到,不看他,也不说话。
“做什么去了?”
兀其昆盯了一会,看雅瓦还是没有反应,抽出手臂又要向外走。雅瓦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努力压抑着哭腔,冲着兀其昆喊起来:“是!我是去了蒲公英海!我去那里等长星!”
“长星?!你昨夜不要命地跑出去,结果就是为了这个劳什子……”
兀其昆的喉咙像是突然被人扼住,最后两个字挂在嘴边,却发不出声音来。
“是,我就是为了你说的劳什子长星。”
雅瓦吸了一下鼻子,拿手背用力擦了两下脸,声音平静下来,却沙哑得厉害:“阿哥也记起来了罢。”
约莫有十年了吧。
兀其昆想起六岁的雅瓦,还没有一只小马驹高。
那夜她怯怯地抱着他的大腿,看侍从们把鄂浑河畔湿润的泥土,一铲一铲盖在母妃的尸骸上。
那时的雅瓦还不懂得死亡的含义。
只是当最后一片衣角也掩埋在深色的土层下,雅瓦突然疑惑起来,仰着小脸问阿哥:“阿娘睡在地下了,我以后要去哪见她呢?”
兀其昆低头一瞬,泪水从眼里滑下来。他看着妹妹迷茫的脸,蹲下身,抚住她的肩膀。
“阿娘不是睡在地下,而是……”他哽咽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正在思索如何向妹妹解释死亡。
这时长星璀璨的光芒刺痛他的眼睛。
雅瓦也扭头去看,兀其昆搂过雅瓦来,决定不再探讨这个艰深的命题:“你看,母妃是到天上去了,变成神灵在飞呢。”
“那她什么时候才回来看我呢?”
兀其昆等到长星被远山遮挡,两手转过雅瓦来,正面平视着她,神色认真地说:“她很忙的,要驾着长星,福佑众生,不能常回来看你。”
雅瓦觉得阿哥脸上一道湿漉漉的闪光,破坏了整体的严肃,于是伸手去触。
兀其昆把她抱进怀里:“但母妃去到哪里都会守护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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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其昆眼前景象幻变,雅瓦跨越十年时光站在他面前,青春明艳,亭亭玉立,可灵魂深处仍是那个追寻阿娘虚影的孩子。
眼前的雅瓦平静地开口,似在讲一个不相干的故事:“之后我去问过大巫师,那夜的长星一千二百零八天出现一次。”
“我等了三年,却等来一场暴风雨。那年你还在西境,阿勒赫麻不知个中原委,任我哭了三天束手无策。”
“之后我又等了三年。那天晚上的长星真近啊,近得快要点燃整个草原,”雅瓦惨然一笑,“可是只有星星,没有阿娘。”
兀其昆听得心里发酸,突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做了错事的人,而且一错就是十年。他上前想抱抱雅瓦,雅瓦却躲开他,向后退了一小步。
“今年我想,上次一定是离阿娘在人间的躯体太远了,所以我要去蒲公英海看。而且阿娘既已是神灵,就不能轻易得见。喀木巫师每次与神灵沟通时,都像喝醉了一般胡言乱语、手舞足蹈,所以我特意备了酒,只是一不小心喝多了些。”
兀其昆耐心听她讲完,涩声问:“为何这些事之前从未听你提起过?”
雅瓦苦笑:“这有什么好说的?我等一颗长星十年,为的是再见阿娘一面。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堪。”
兀其昆哑然,良久才问:“那你昨夜……见到她了么?”
雅瓦别过脸去,看着地上花纹繁复的地毯,轻轻道:“没见到。”
沉默一会,又更轻地说了一句,几乎微不可闻:“但我听到了。”
“什么?”
雅瓦用掌心蹭下脸颊,扭过头来,眼里突然放起光彩,脸颊上绯红更显,不知是因哭泣还是激动: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五彩斑斓,却看不清景象。快醒过来的时候,听到一个很轻很轻又很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像风拂过一样。那个声音说,‘我会永远守护你的’,然后我睁开眼,长星来了。我屏住呼吸足足数了三十下它才飞到了山那边——可是再没别的声音了。”
兀其昆哑然,两人目光交接,一个恳切,一个悲悯。对视一会,兀其昆拉过雅瓦抱在怀里,一口轻叹无声无息地落在雅瓦头顶。
再开口,兀其昆声音哑得发酸:“雅瓦,是阿哥不好,求你别怨阿哥。”
雅瓦埋在怀抱里微微摇了摇头,头顶的软发蹭得兀其昆下巴痒痒的。因在怀抱中,她声音显得发闷,却带着一丝轻快:
“阿哥,你说这是阿娘吧?可为何我睁开眼她就不再和我说话了?难道只有闭上眼睛才能听到神灵讲话吗?那我是不是应该继续装睡?……阿哥?”
一连串的问题等不到回复,雅瓦从怀抱中挣出来,兀其昆看着她的神色温柔似水。
“阿哥也不知道呢。母妃定是自有她的用意。”又斟酌着,“不过你既已如了愿,过去的事还是让它过去的好。”
雅瓦拖长尾音“嗯”了一声,若有所思。
兀其昆摸了一把雅瓦的头顶:“你疯了一夜,又饮了不少酒,趁时间还早,赶紧睡一会吧。”
雅瓦点头笑笑,两人各自按按眼角,平复了神色,喊来刚才悄悄退出去的巴哈尔,帮雅瓦换下附离兵装,躺到毯子里。
兀其昆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轻声出了帐子。
母妃:两个小崽子,叫我劳什子,找抽耳刮子 (╯°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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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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