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暗涌

兀其昆从雅瓦寝帐出来,看到天边泛红的霞光,还觉得有些恍惚。

竟然已经十年了。

十年,足够雅瓦撒下的一把种子蔓延成蒲公英花海,也足够他信口一言在简单的心中扎根成信仰。

一夜未眠,兀其昆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格外沉重。

他回想自己的十年,是在西境战场见惯生死,又在王帐座前看淡荣辱。

是杀伐决断、午夜惊梦,也是功业既成、自甘平淡。

他十四岁出征,豁了命赚一份军功,只为在权贵倾轧、子女如云的牙帐,给没有母族支持的妹妹和自己博一处容身之地。

今早之前,他一直志得意满,自诩自己是一个优秀的阿哥;可雅瓦刚才一番话打破了他给自己筑的丰碑,只觉荒唐可笑——他竟从未认识雅瓦的心。

兀其昆失神地走了一阵,远远看见阿勒赫麻急匆匆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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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阿勒赫麻从雅瓦处回了军帐,帐内灯火通明,几个巴什正围在案前议事。

他信步走去,正待询问昨夜情形,却见案头主位已有一人,正是右达干。阿勒赫麻不解,他本应值守到今日中午再与右达干交接,可现在寅时未过,右达干却已在班上。

右达干此刻也看见阿勒赫麻,起身让出位子,不等阿勒赫麻开口,先笑眯眯道:“附离达干,特勤大人的差事这么快就办妥了?怪不得如此受他器重。”

“不过是些跑腿的小差事。” 阿勒赫麻含糊应过去。他昨晚出帐不过随口扯了个巡视的借口,又关哪位特勤大人何事?

阿勒赫麻坐了,待右达干把诸位巴什吩咐下去,遂打探道:“昨夜可还好?怎么你这么早就过来了?”

右达干听了这话立刻哭丧起脸来:“您说呢!还不是被抓来顶你的空!昨夜宴上我抱着美人喝得正酣,一个转头就见七殿下铁青着脸瞪着我,吓得我酒都醒了,也不知他生的哪门子气!他说,你临时领了重要的差事,但如此关头附离军帐不可无人坐镇,叫我现在过去领班。咱们兀其昆特勤发了话,我哪敢不从……诶,你去哪啊!我还能不能下班了?”

阿勒赫麻不等他说完,已经腾地起身,向外急走而去。

他今晨回来,看牙帐内一切井然有序,安稳如常,难免庆幸昨夜行迹未曾生事。何曾料想兀其昆一早就发现他妹妹不见了,想来先是派人在寝帐和营内各处找了,都不见踪影,才去军帐寻他。再看他也不知下落,立时就明白雅瓦又拉着阿勒赫麻溜出去撒欢了。

兀其昆当时气得快要晕过去,外间形势如此紧张,这两人还不管不顾以身犯险!他虽然有心去寻,先不说他能否不为人知地混出帐去,就是出了帐,也不知往哪个方向追。他在西境时曾和此番周使有过一段交情,父汗指着他在其间周旋说项,根本脱不了身,只好现抓了一个倒霉的右达干去军帐充场子。之后能做的便是按下心中焦躁,祈祷这二人平安回来,到时再仔细算账。

阿勒赫麻回想刚刚他送雅瓦回帐,并未随她进去,恐怕兀其昆正坐在里面等他们自投罗网。他却不待细看,扭身回了军帐,也是昏了头。那兀其昆昨夜心下不知何等煎熬,面上却还要云淡风轻地往来应酬;终于挨到宴会散场,又在雅瓦帐内等了半宿,早该憋了一肚子的火气。现在真不知雅瓦如何了。

阿勒赫麻心里想着,竟看见兀其昆一人走在路上。此时晨雾渐渐消散,朦胧间虽仍看不清神色,却也不似愤怒。

奔至兀其昆面前,阿勒赫麻右膝直砸在地面上,一手抚胸,低头不语。

阿勒赫麻幼时便与兀其昆交好,两人平日只做兄弟般相处,私下很少见礼。此时一言不发跪了地,便是自知有愧,带了请罪的态度在里面。

阿勒赫麻额头都沁了一层薄汗,才听上首一声“起来吧”,语气平静得像冰封的湖面。

他抿抿嘴,慢吞吞爬起来,趁机瞄了眼兀其昆的脸色——是和他声音一样的不带感情。

阿勒赫麻心中直呼不好。

除去兀其昆在西境四年,他们俩称得上是形影不离,他对兀其昆比对雅瓦还了解。兀其昆脸上一贯的神情,十四岁前,是笑容张扬不羁,十八岁后,是眉眼慵懒漠然。可不管什么时候,他最怵的都是兀其昆现在的面无表情,神色平静,表面一潭死水,内里暗潮汹涌。

阿勒赫麻垂首等他非难。

兀其昆微微俯身凑近他脸前,好笑似地问:“阿勒赫麻??奚耶勿,你今日怎么不敢看我?”

“臣请罪。”

“你请什么罪?你带着八公主废禁令逃营防,两人在外逍遥一夜还能分毫不伤,本事大得很啊!”

阿勒赫麻听得差点双腿跪下,刚一屈膝,肩头被死死捏住,指尖直掐进关节里。阿勒赫麻暗自咬牙吃痛,却也忍住受下。

兀其昆垂眼看他微低的头,不在意般说:“昨晚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又靠近他耳侧:“但你说了什么话,自己一定要记得。”

阿勒赫麻神色一震,但肩头的力道已经松下来。他抬眼看过去,兀其昆脸上恢复了淡漠的笑容:“雅瓦已经睡了,别去吵她,有什么事让巴哈尔转告就是了。”

兀其昆说完,扬扬手越过他走了。

阿勒赫麻没想到兀其昆这般轻易便将此事了结,可那一句漫不经心的威胁却好不惊心。

他原地踌躇一阵,终于回身向原路去了。

再说兀其昆独自往寝帐走去,自见了阿勒赫麻,虽从纷乱的回忆里剥离出来,心里仍是乱乱的。

他不舍得教训雅瓦,只能拿阿勒赫麻出气。这小子虽然昨夜擅自离守,但也是顾虑雅瓦安危,他不好计较。只不过他现在敢拐跑雅瓦一宿,以后还不知敢拐去她多久,想想就恨得牙痒!如此看来,刚才在肩头掐的那一爪还是留情了,就该卸他一条胳膊让他涨涨记性,以后再拐人时也能多掂量掂量。

兀其昆思维还在四处发散,不知不觉已经走回了自己的寝帐。

他掀开毡帘,初升的红日从东开的门扇照进帐内,正映在当中一人身着的绛紫色浮光锦袍上,光彩流动,熠熠生辉,狠狠晃了兀其昆的眼睛。

细看去,那人发束小玉冠,衣绣麒麟兽,腰挂金钩带,一片富贵气派;后身当门,舒肩背手,双腿分立,全然放松姿态。此刻屋内寂寂,火光曳曳,兀其昆又恍了神,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那时的西境,一时止了动作。

那少年人听见门口的动静,扭过身来,面上自在沉着,好像正身处自己的府邸,而不是异国他乡的特勤帐内。

少年人见他回来,挑眉笑道:“阿烨,你真让我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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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帐南侧密密排布的帐子,大多存放备用的盔甲武器,通常只调派部分附离兵卫看守。约是因了全帐守卫加强的缘故,此时这处巡视的人手竟比平日多出几倍来。

可仔细看去,这些小队虽在兵甲库间四处穿梭,却总交替徘徊在一顶小帐附近。

那小帐门前守一勇士,头戴鹰饰,卷发分披,手按长枪,侧首听一带甲索度侍卫在他耳边低语。勇士听罢,掀帘入帐。

帐内并无甲仗堆积,只当中一处火塘,内里一张简榻并一小桌,桌上置一金刀。脚下未设地毡,榻上被褥枕席却奢华舒适,一壮硕男子闭目斜倚其上。

那男子披一狼皮大氅,铁制虎首护心半露不露,高鼻深目,褐面苍髯,容貌与那勇士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威仪更甚。

勇士单膝跪在塌前:“父汗。”

大汗并不睁眼,只沉声问身前的二王子巴尔思:“如何了。”

“父汗料事如神,侧帐果然遇刺。”

“契害共有几名?”

“只四名。这四人轻功极佳,分做两组,趁夜宴刚散时人员混杂,潜至侧帐,避开附离兵卫,杀死帐前可薄,入内行刺。抓捕时一人当场毙命,一人重伤不醒,一人虽被活捉,只是立刻咬毒自尽。还有一人……”

“说。”

“还有一人逃出重围,被几名索度侍卫追至周使驻扎处,失了行踪。索度们不便入内搜查,请周军帮忙协捕,围了半夜,并未有所收获。”

大汗默了片刻,再问:“昨夜散席后,周朝使团都见了谁?”

“牙帐不少人求见正使,只是正使以醉酒为由辞不见客,那些人或是留了文书,或是改见他人,还有一部分就此作罢。出使团的有两人:副使去了七弟处,一直等到天明才见到,两人却不欢而散;还有一都尉,去了内宰相厅帐。昨夜来往文书内容无法知晓,但拜访名录以及探到的只言片语,我皆已命人抄写,片刻便至。”

大汗应下,又问:“老七昨夜不在帐内?”

“我已派人查过,七弟昨夜散席直接去了小八那儿,呆了半宿,破晓才归。回来不消一刻,副使夺门而出,神色极差。”

大汗揉了揉眉头:“小八……八公主昨晚没在席上,七公主好像是说她身体不适?等使团走了,派人过去瞧瞧,究竟病成什么样了。”

二王子领命应下。

“走吧,”汗王鹰眼一睁,只一瞬,宿醉的迷离就盖住了眼里的锋芒。他慢悠悠坐起身:“送他们回去。”

兀其昆:大家以我为诫,千万不要熬通宵……否则就会脾气暴躁,神情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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