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玉面修罗

雅瓦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光怪陆离,长星划过天际,白光四射,坠在她身上。她沉入蒲公英海,淹没在熊熊大火里,烈烈风嚎。一个声音说“我会永远守护你的”,她扭头找那声音,火焰褪去,鄂浑河水铺天盖地而来,冷得彻骨。窒息间见到阿勒赫麻向她伸手,她刚要去够,阿勒赫麻却飞退而去。

她慌急了,身体一缩再缩,被捧在一双手里托出水来,眼前是阿哥巨大的脸,笑而不语。她想在那手心里站起来,突然地动山摇,一个不稳坠落虚空。身下先是牙帐的朵朵金顶;穿过一片云雾,又见到城镇平整的排排屋顶;又是一片云雾,眼前却似炼狱,火光滔天。此时来了一阵狂风,她在风里翻了个跟头,仰面摔在齐人高的草地上。

巨大的冲击让雅瓦猛地睁开了眼,她后背僵硬,大脑空白,仿佛真是从高空着陆一般。她只觉得又冷又热,嘴里发苦,全身黏腻腻的,出了不少汗。

雅瓦定了定神,张口唤巴哈尔,沙哑的嗓音自己都没料到。

巴哈尔却一下挑了床榻的帘子,委屈地说:“公主,你可醒了!”

雅瓦张了张嘴,一句“怎么了”还没出口,巴哈尔已经扑在床边,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干脆。

原来巴哈尔见雅瓦睡熟,到了中午才要唤她起来用饭,此时却发现雅瓦面色通红,唇色苍白,嘴里还一直念念有词。巴哈尔拿手试她额头,温度烫得吓人,跌跌撞撞地就跑出去叫阿达撒医官。出门没几步,正见大汗身边最得用的一位阿达撒路过,巴哈尔赶紧把他拉进来给公主诊治。

那阿达撒看过,装模作样地沉吟一阵,只说公主心门不稳,邪祟趁机入内。本来八公主天生贵体,正必胜邪,怎奈外遇恶寒,封了窍孔,才致风邪不散,阴阳混乱。阿达撒先给公主开了些退热的草药,让巴哈尔用符水煎了喂下。又说接下来几日安稳心神,早晚焚香,净心祷告,自会蒙祖先庇佑,待邪祟溃退,公主便可大好了。

雅瓦被这套一会像医一会像巫的说辞绕得头晕,不去理会,只问巴哈尔:“那阿达撒问没问你我是什么时候有的症状?”

巴哈尔道:“七殿下嘱咐过我,对谁都说昨夜公主是身体不适才没去晚宴。所以我告诉阿达撒,昨日晚间公主身上就不好了,自己休息一夜反而更重了。”

雅瓦放下心来,要些水喝了,重新躺回去,想起刚刚那个奇怪的梦。她有意拼凑出完整的情节来,可是无论怎么追索,细节都失散了大半,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巴哈尔用铜盆打来热水,拧了帕子擦她发的汗,看雅瓦只盯着绘满彩云的床幔出神,更觉她病得严重。

不多时,兀其昆送走使团,回来看雅瓦,见到她虚弱的模样也吃了一惊。

巴哈尔照模照样又学一遍,兀其昆撇嘴:“听那神棍说得邪乎,我看他不应做阿达撒,也该当个喀木!照我说,你家公主给自己灌了那么多酒,又在河边吹了一宿的冷风,回来还和我闹了顿气,情绪激动,她不病谁病!现在发了汗,老实呆在帐子里养一阵,病自然就去了。”

雅瓦自喝了药,热已经退去大半,刚又吃了些软食有了力气,精神也跟着恢复许多。

“是是是,我这是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我这一阵哪都不去,就好好在帐子里养病,阿哥可放心了?”

兀其昆轻哼一声,手指点在雅瓦眉间。他这妹妹,向来最会哄人,不过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但此事内里的缘由可怜可叹,他自己也十分歉疚,看雅瓦也吃了胡闹的苦头,难免起了弥补的心思。

“看你态度还不错,”兀其昆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雕刻精致的木盒,“这个送你了。”

雅瓦把那巴掌大的戗金楠木盒接在手里,略有重量,上雕缠枝石榴花纹,一对蝴蝶翩跹其间,栩栩若生。打开一瞧,赭色绸缎作衬,内装满满一盒蚌珠,光彩闪耀。

雅瓦瞬间坐直了,捏起一颗对着天光细细打量。

“阿哥,你从哪里得的宝贝!这样的色泽,可不像是北纥产的……是周使带来的?”

兀其昆看她眼睛发亮的样子,像极了找到食物的地鼠,心下好笑:“收好了,一会让托勒哈依那个馋虫见了,又要来找我讨要。”

话音未落,一道清亮的女声从门口传来:“好呀兀其昆,你又和雅瓦说我坏话,这次可让我抓个正着!”

兀其昆听见,赶紧从雅瓦指尖夺过那颗蚌珠放回盒里,一把关上盖子,塞到毯子下,动作快得只来得及让雅瓦眨了下眼睛。

七公主托勒哈依已经从门外进来,把兀其昆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刚要打趣他,却瞅见雅瓦半靠在床上,上身披一件外袍,腿上搭着薄毯,额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面色也有些发白。

托勒哈依惊道:“雅瓦真病了?昨夜没见她,我还当她是又偷跑去哪里玩了呢!”

雅瓦尴尬地摸摸鼻尖。

“你现在感觉如何了?传过阿达撒没有?”

雅瓦告诉她自己只是着了凉,喝过药休息一阵便好了。托勒哈依放了心,扭头给兀其昆飞了个眼刀,兀其昆知趣地起身,把雅瓦床头的位子让出来。

托勒哈依挤开他,自己毫不客气地坐下,一脸遗憾地说:“昨夜周使的饯行宴你没去,实在是太可惜了,你都不知道有多少热闹。”

雅瓦好奇道:“你快说来听听!”

兀其昆听托勒哈依提起昨晚的大宴,不由自主停下了向外的脚步,原地站了一阵,干脆顺势坐在雅瓦床脚下。

托勒哈依忍着笑讲:“昨夜开宴没多久,咱们四哥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非要与那大周的镇远将军比试,说是要以武会友,讨教大将风采。那镇远将军推辞道,两国素来交好,不宜刀兵相向。四哥却不依不饶,用了一些咱们的粗话讽刺那镇远将军徒有虚名,胆小怕事,不敢接招。来的那肃王爷应是精通北纥语的,还不等提马转译过去,已然拍案而起,自请迎战,说镇远将军功高震世,只不愿给晚辈难堪,不如由他代为拆解两招,给大汗助助酒兴。”

“然后呢?”

“父汗兴然应允。你见过四哥最近新得的那两个铜锤吧,少说有几十斤重,早教人备在一旁。肃王入席卸了佩刀,就从父汗身边的索度借了把长剑。两人对上,四哥一身蛮力,铜锤挥得虎虎生风。肃王也惧怕他攻势,左右躲闪,只偶尔得空才点他要害。四哥恼怒,用了全力向他一劈,那铜锤却不知怎么脱了手,甩在众妃案前,砸得杯盏狼藉。”

雅瓦想到一众妃子花容失色的样子,扑哧笑出声来。

兀其昆悠悠道:“你们哪里会看比武,肃王身形移转,根本不是惧怕老四攻势,分明在戏耍他。肃王善刀不善剑,但看他技法,比之三年前着实圆润不少。他和老四比试,最多用了三分实力,反倒使老四处处受制。最后那一下我看得清楚,肃王拿剑脊震他手腕,老四才握不住那铜锤甩飞出去。肃王出剑时还多等了一瞬,怕是算好会落在众妃那边,否则飞到父汗那里,也太过难堪。”

雅瓦奇道:“那肃王爷不是号称‘玉面修罗’吗,他的名声谁人不晓?据说所到之处流血漂橹,仿若人间炼狱,打得西厥人闻风丧胆,连北纥军里也有不少人畏怖他的名声。父汗真放心让四哥和他比试?怎么二哥也不拦着?”

兀其昆在一边嗤笑道:“他算什么‘玉面修罗’,那都是人们无聊,才编出夸大其词的外号,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荒谬。要我说,他既叫不得‘玉面’,也当不起‘修罗’。老四若是单纯和他比力气,一个回合就把他按在地上了。”

托勒附和道:“这倒不假,之前听人们唤他‘修罗’,我还道是个彪形大汉,一手能举起一头骆驼来,可昨夜见了,身量虽高,却也文弱了些。这么看来,‘玉面’倒是勉强说得过去。父汗和二哥以貌夺人,难免低看了他。”

兀其昆讶然:“你竟管那叫文弱?你平日还是少看那些莽夫摔跤罢,眼光都被带偏了去!男子身材不是壮硕之外就叫文弱的,真依了你的标准,咱们全帐都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羊羔了,还如何在草原称王?”

“我就是喜欢看壮士摔跤,喜欢身材魁梧的大汉,关你何事!你看不惯,有本事去把那些巴图尔都打败了,再来对我指手画脚!”

兀其昆说她不过,反被小瞧了去,气鼓鼓地走了。

雅瓦听二人争论,不禁回忆起自己昨夜所见。

她早晨和兀其昆吵嘴时,为自己开脱说曾去过大宴,这其实不假。实在是因为她好奇那久闻大名的肃王爷,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听他这称号,似是个傅粉郎君,又像是凶神恶煞,一时想不出这两个词怎么能同时安在一个人身上。所以在大宴开始前,她先在王帐前转了一圈,等到那大周使团被一众官员簇拥着入场,细看了为首那一人的面容,她才悄悄溜出来。

不过这一看确实大失所望,她对那肃王的印象,和兀其昆、托勒哈依都不同。

她曾听阿哥讲过,肃王和阿哥是同岁。但肃王许是在战场上经久了风霜,看起来年纪竟比阿哥大出十岁去。身材全不文弱,也是个勇猛汉子,面容沉毅,皮肤麦色,左脸上一道刀疤若隐若现,看去颇有些威严。她倒觉得‘修罗’名副其实,而‘玉面’有些无稽之谈了。但转念一想,大周出兵助北纥讨伐西厥,是始于七年之前,那时肃王也不过十五岁,初上战场,在中原养大的公子哥儿,定是细皮嫩肉,草原人戏谑作此称号倒也算得上合理。

雅瓦回忆间,兀其昆已经出了门去。托勒哈依小声抱怨道:“咱们姐妹说话,他总在这里搅和什么!走了也好!”

说着神秘兮兮凑过来:“我这还有一出风流韵事要讲给你呢。”

雅瓦:阿哥你干啥呢?

兀其昆:闷声举铁中,勿c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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