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花海

主部启程迁去冬季营盘的前一晚,雅瓦和兀其昆得了大汗允准,出帐前往远郊的鄂浑河畔。

兀其昆苏醒后,气质冷淡不少。雅瓦说不出那种感觉,但仿佛有一部分的阿哥随着托勒他们的死亡,也永远地离开了。他依然对她笑,依然奚落人,可独处时面上总笼罩着一层浓重的哀伤,偏偏又在人前装得若无其事。以前他眸中闪耀的神采不见了,现在他的目光总让人觉得遥远,是和他心一样的遥远。

难得欣慰的是,阿哥身体的伤口都已长合,除了左臂还吊在胸前,但日常行动基本不受影响。唯独还不能骑马,他一坐上马背就觉得腑脏翻滚,头晕反胃。

所以出帐时,雅瓦让人在勒勒车上垫了三层厚厚的皮毛褥子和软枕,兀其昆又点名还留在主部的同罗小索度给他们驾车,两人乘着薄暮出发了。

路上雅瓦告诉小索度,不怕慢,但一定要稳。

——于是小索度把马车驾出了牛车的速度。

兀其昆忍不住想催他几句,可自己还没好利索,一大声讲话肺腑就疼,只好把话咽下,反倒憋得心闷。雅瓦看他直摸胸口,更觉得阿哥是难忍路上颠簸,忙喊小索度再慢一些。

兀其昆摆手说不用,小索度却又降了些速度,回头乐呵呵答道:“大人,没关系。我们都不着急,您不用为我们赶时间。”

兀其昆泄了气,仰倒在车厢里。

自己怎么就把他留下来举那一个月的鼎了?好在也没剩几天,完事赶紧让他滚回同罗去,省得天天在自己眼前添堵。

三人出帐时天色还亮,一路缓行到了蒲公英海,晚空上已经出现几点疏星。

小索度想扶着兀其昆走到深处去,兀其昆拿手指指远处:“瞅见那座山没?”

小索度点点头。

“那山里有不少野胡桃,特别补脑。”

“那属下去采点回来给大人补脑?”

兀其昆磨着牙:“不必了。你就按照刚才的速度驾车过去,再按照同样的速度驾车回来。走上三个往返,再来和我说话。”

小索度闭了嘴,但还是坚持把兀其昆扶去里面。草原入了秋,太阳刚落就开始觉出冷意,兀其昆现在体弱,更怕着凉。小索度把扛在肩上的厚重毡毯层层铺好,让兀其昆坐下,又给他裹紧一身皮毛,然后回车上拿了火盆,把火燃上,才不发一言地驾车驶向山脚。

广袤天地间一时只剩下兄妹二人。漫野的蒲公英已经凋谢,在将暗未暗的夜色中显出颓败惨淡之景。只过了短短一个夏季,雅瓦再坐在此处,心境已全然不同。

大汗让他们在迁帐前来看望死去的母妃。可真到了这处意义特殊之所,两人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任鼻翼间呼出的热气一团又一团融化在旷野的晚风中。

还是兀其昆率先打破沉默:“你真想好要嫁去大周了?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

雅瓦不以为意地笑笑:“那大周又不是什么虎穴龙潭,阿哥怎么就这么怕我嫁过去?”

“我当然怕,怕得要死。我怕你不惯大周气候饮食,怕你一人远走孤苦伶仃,怕你受了委屈没人撑腰。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

兀其昆平复一会,接着说道:“我本以为自己坐到如今的位置,足够你嫁去北纥随便哪部哪家,都没人敢给你脸色。可你若真嫁到大周徐家,我就算本事再大,也护不住你了。”

“阿哥,我嫁在草原,你就一定能护住我吗?”

“自然。你是主部公主,是特勤妹妹,谁敢轻慢了你?”

雅瓦有些惆怅:“阿哥,婚姻之事哪有这样简单,更何况我们的婚事里杂着那么多利益算计。帕蒂曼的事你应该有所体悟,她嫁给海伊提,是达干之女嫁给普通军户,权势财富、地位声望都远远在夫家之上,结局又是如何?她最终被家里护住了吗?”

不待兀其昆反驳,雅瓦继续道:“不说她,单说我自己。我主部公主的身份能镇住谁?那个阿合达,不过是拔野古部一个普通将军的儿子,赛马会上照样口出狂言要娶我。你特勤的权势有什么用?父汗发了话许了诺,他不让你上手,你一样没法子。

雅瓦轻叹:“那次我就看出来了,真到生死关头,约罗葛氏的身份不管用,父汗把我们说舍就舍;守着我长大的阿哥不管用,你注定参与不了我的人生;喜欢我的男人不管用,感情在阴谋面前不堪一击。”

“只有我自己管用,”雅瓦神色坚定,“不想委曲求全,不想受人摆布,还得靠我们女子自己争气。”

“你这话说得不错——只是不去和亲也适用。雅瓦,你瞒不过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知道你为什么要自请和亲。你不信她的罪名,我同样不信。你想给她平反,想给她报仇,机会有的是,我也一定会追查到底。你没必要牺牲自己作饵。”

“阿哥,我等不及。”雅瓦惨然一笑,“父汗手段狠厉,底亚尔一死,线索断了,那些人彻底销声匿迹,等他们再卷土重来,还不知要多少年。到那时他们一定做好万足准备,耳目遍布,更难根除。

“父汗之前说过,他不允许和亲公主和那些人有一点牵扯。这话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其中的意思。父汗多年征战,看似坐稳了草原之主的位置,其实是内忧外患,四处受制。各部暗藏祸心,外邦虎视眈眈,只有大周受北纥恩情,愿与我们兄弟相待,才给了北纥一面喘息的空间。”

她话音沉着:“可那些人不会让父汗如意。她就是没有二心,也难免被利用。他们拉她下水,就是为了从中作梗,破坏和亲,甚至离间两国关系。如今计划败露,那些人被父汗吓怕了,轻易不会再行动。但他们也不会就此罢休,就是送嫁路上不出手,到了大周也定会有所动作。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想找他们太被动。所以我才要嫁,让他们先来找我们。如此一来,主动权就握在咱们手中了。”

兀其昆语气带着忧虑:“有些情况你不了解,想法难免武断。我们与大周的关系,早不是你想象的那么融洽。尤其是近一年来,边境大小冲突不断。开始我们还有小胜,俘获了不少人口和粮食,后来肃王重回边关坐镇,局势很快逆转。若说两国产生摩擦在所难免,可最令人后怕的是,所有这些情况,边境各部小旗全都瞒下不报,要是周使不来,父汗竟毫不知情。”

雅瓦神色也显出凝重来,兀其昆继续讲道:“你以为这次大周让镇远将军和肃王两员名将同时出使是做什么,难道就是照例访问,或是商谈议和?错了,他们是来向我们示威,是来警告父汗,你们北纥外强中干,你们松散的联盟就要脱缰了。如若你们北纥自己不能约束,就由他们大周来替我们约束。父汗这才怕了,暗示有结亲之意,可你看他们多傲慢。”

兀其昆冷哼一声:“自古和亲,皆是请婚的一方有求于人。当年那大周皇帝不过是个平常将军,派人带着各式礼物来了多次,最后更是亲自来牙帐游说,才勉强做成北纥的女婿,借了我们的兵。如今父汗却上赶着把女儿献过去,反倒变成咱们向大周示好。可父汗放下了姿态却放不下脸面,还想依先登里公主的前例做大周的国丈。这次那徐文泰再不由着他,嘴上说得恭敬,实际让咱们的公主给他儿子做妾,父汗竟还答应了。两国情势由此可见一斑,你嫁过去难有安生日子,肯定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

雅瓦默了默,平静开口:“阿哥,不管等着我的是什么,我都要去。那些害了她的人,我一定要他们付出代价。”

说到此处,雅瓦声音有些哽咽:“她如今不在了,可我还在。我来替她活、替她嫁,替她离家万里远走关山。我来尝苦辛经雪霜,历人心险峻世事纷扰。她只要记着这十八年的无忧与喜乐,安稳睡下就好。”

兀其昆沉默不语,良久,一声长叹,眼里万千情绪难诉。

他有些感慨:“雅瓦,你出生时,刚好空中春雁回归,哭啼伴着雁鸣,甚是清亮,母妃遂给你起名为‘鸿雁’。结果到了秋天她就后悔了,怕你以后也会像鸿雁一样离开,所以母妃又给你的侍女改名叫‘春’,希望你身边永远是春天,这样就能永远留在草原上。”

雅瓦有意揶揄:“可我毕竟是鸿雁,鸿雁不去南方,就真成野鹅了。”

兀其昆垂眸,嘴角用力扯了一个笑。

雅瓦从身边的包袱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羊毛帽子,在手上翻看几下,不无可惜地说:“我就说不吉利吧。”

她拿帽子一角引了火,洁白的毛皮瞬时覆上一层焦黑,卷曲萎缩着落入焰中。

“你的东西都烧了,让它也随你去吧。”

她接着抽出一管筚篥。那首曲子她已经吹得很熟练,只可惜再没人能教给她结尾。

雅瓦在手心里来回转着,往火边探了几次,又捧着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舍得,眨眨眼,仔细地收回腰间。

最后是一串宝石挂坠。雅瓦把它在手上摊开,一条一条地认真拨过一遍。

卵石来自阿娘,就在她下葬处捡来;虫珀来自托勒,里面冻结了不朽的生命;青金石来自阿哥,是鄂浑河水上金色的蒲公英。缺失了宝石的这条,是阿勒赫麻给她的一夜五彩缤纷的梦境。

她曾经不顾一切地寻求心灵的寄托、永恒的庇佑,认为阿娘的守护会化作阿哥阿姐和爱人的陪伴。她苦苦追索十载,执念已成虚妄,虚妄招致灾厄,最终全是大梦一场。

雅瓦如今已然释怀,比起倚赖虚无缥缈的幻影,她更愿意相信自己。

兀其昆看着她变戏法般一件一件掏出东西来,并不作声。

直到雅瓦开始拆卸那条挂坠,他问:“你怎么把它毁了?”

雅瓦展颜一笑:“我要做个告别。”

先取下那块卵石,拿在手里掂一掂,瞄向远处一抛:“还给阿娘。”

又取下青金石,丢到兀其昆怀里:“还给阿哥。”

兀其昆学着她在手里掂两下:“我拿着也没用,本来就是给你的。”也朝着那处抛了过去。

雅瓦最后取下虫珀,稍作犹豫,还是把手伸去火盆上空,轻轻道:“还给你。”

说完手指一抖,虫珀悄然坠落。

可还不等它被火焰舔舐,另一只手迅速伸出,接在掌心,托了回来。

兀其昆神情专注,借着幽微的火光正反打量,若有所思地开口:“好像真的还活着。”

雅瓦不解地看向阿哥,他已经收了虫珀,放进袍领里,妥帖地收在胸口前,又拿手隔着衣料轻揉两下,笑得很温柔:“你把她的筚篥偷偷留给自己了,就不能把这块石头留给我?”

雅瓦笑着默认。

她再看一眼手上的一串绳结和小珠,然后团在一起,奋力扔入河水中。

鄂浑河水浪翻滚,转瞬淹没,顺流逝去,无影无痕。

“对了阿哥,”一片静寂中,雅瓦突然开口,“如果要去大周,我是不是应该有一个汉名?”

兀其昆回想着:“我曾经问过一个周人,他说‘约罗葛’在大周的姓氏里可以对应‘罗’,雅瓦哈孜是‘鸿雁’的意思,可‘鸿’更多用于男子,女孩子还是用‘雁’的好。单字生硬,不如叠词。所以他叫你‘罗雁雁’。”

雅瓦重复一下这三个陌生的音节,念起来是有些上口。她又问:“阿哥的汉名呢?”

“‘兀其昆’是光明的火焰,他帮我选了一个寓意很好的字,是‘烨’。所以我叫‘罗烨’。”

“罗烨?”

“怎么了?”

“等你把身体养好,不要再留在牙帐了罢。我知道你几次拒绝父汗的调任,与我也有关系。你想守在我身边,可守得了一时,也守不了一世。我若之后嫁去大周,你又怎么办呢?阿哥还是应该早为自己打算。牙帐里二哥布局比你早,根脉比你广,此处已被他把牢,你很难与他争。只有去别部当个吐屯,最好能做到设,你才有施展的空间。”

兀其昆许久无言,末了还是温和应下:“都听阿妹安排。”

天明时分,小索度终于走完三圈往返,兴致勃勃地朝他们跑过来,衣摆里还兜着一大堆果子。

“大人,那山下真有不少好东西!胡桃补脑、栗子补肾、榛子润燥,您各来点吧!”

兀其昆黑了脸:“我是让你去采摘的吗?而且现在这个时节,这些都还没熟透呢。”

小索度把东西一股脑抖落在毡毯上,挑出两个胡桃互相一握,“啪”的一声裂成两半。他捡出一瓣完好的递给兀其昆,后者看了看,半信半疑地放进嘴里。

“怎么样,大人,不生吧?”

兀其昆勉为其难点点头。

小索度呲牙一笑:“我办事,您放心。”

雅瓦却发现他脸上带伤,凑近一看,是并排的四道爪痕。

雅瓦犹疑道:“你这是和松鼠打架了?这些果子该不会是你从松鼠手上抢来的吧?”

“怎么可能!”

兀其昆放了心,又从他手上捏了一块放到嘴里。

小索度拍着胸脯说:“这都是我从地鼠洞里掏出来的。地鼠藏起来的果子,保准好吃。”

兀其昆咽了一半的胡桃卡在嗓子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为难间呛得咳出声来。

小索度怕他震到腑脏,赶紧来给他顺背,慌乱之中又不小心碰到他的左臂。兀其昆吃痛吸气,咳得更狠了。

雅瓦瞅着闹作一团的二人,“噗嗤”一声笑出来。

天际晨曦微白,一片曙光正好。

(第一卷完)

到这里第一卷结束,主线终于浮出水面(是不是太慢了……)。

有很多情节和隐喻我都在尽量暗示,又怕写得太晦涩大家get不到,再加上没什么读者反馈,所以每次都要在这个度上斟酌好久,结果就是越来越直白……

*

但这里还是想点一下,本卷开头出现的那串挂坠才是雅瓦最全的信仰,依次代表了她不同年龄时最重要的人,只不过都被她视作阿娘魂灵的依附。雅瓦一直在被这四人守护(没错包括阿娘,虽然她自己可能还没意识到),但最终雅瓦选择扔掉挂坠,自己立起来。

*

最开头那个没有正面描写的大宴其实很重要。但雅瓦那时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公主,背后的残酷是随着她这一卷的成长逐渐揭晓的,给她一个做好准备面对现实的过程。

我说它是雅瓦一生苦痛与幸福的起始,不算诈骗吧?

*

还留了其他一些悬念没解释,会等到后面了,甚至是结尾。

无论如何感谢你能看到这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花海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