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桃子

康平二年六月初三。

雨后初霁,上京城的重檐叠瓦珠光熠熠,云隙间金辉洒落,水光交接之间散出七色光华投于朗空,横跨京城数十尺,彩招玲琅的街道在晴空下渐渐恢复了鼎沸景象。

连日的大雨对惯爱逃家的顾言来说是抓心挠肝的酷刑,椅子上瘫一会儿,桌案上躺一会儿,床上滚一会儿,仿佛屋子里处处都是钉子。好不容易听见外面雨声停歇,鸟雀欢愉,他瞬间精神抖擞,大步踏出门去。

抬起头撞入眼中一道巨大的虹彩,如仙界彩缎落入凡尘,他心想这定要让阿宁也看到。于是兴冲冲地往靠近将军府的那面的院墙跑去。

那墙边立着几棵乌桕,枝干被雨浇得湿滑透亮。顾言熟练地窜了上去,不曾想脚下一滑,他试图抓住一根枝干,可那枝干太细经不起这重重地拉扯,只听“咔嚓”一声,整个人连同手里握着的树枝树叶一起落在了地上。

附近的侍卫听见声响,三三两两跑过来,走近一瞧竟发现顾言龇牙咧嘴地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手臂上划了个口子正淌着血。

“是少主,我去请医官,你们赶紧把少主抬回房里。”为首的侍卫嘱咐了一番,着急忙慌地往外跑。

顾言此时躺在地上渐渐缓了过来,左右觉得身上没什么问题,就是手上划了个口子一阵阵的抽痛,还不停的一点点往外淌血。听见侍卫们要找医官,还要把他抬回房里,虽是个混世魔王的体质但十来岁的混世魔王也怕疼,他此时想起那药敷在伤口上的痛感,一下从地上窜了起来,拔腿往外跑。

侍卫们措手不及,忙追上去,顾言回头一看,窜到墙上又上了屋顶,“咔哒咔哒”踩着瓦片往外跑。几番上蹿下跳之后,便甩掉了那几个侍卫,落在了晚宁的院子里。

晚宁此时正在屋里看着孩童的小话本,听见窗外声响,放下小书走到门口。远远看见顾言蹲在墙角里,一只手臂上银白的袖子撕开了口子,染得一片通红。

“你在那做什么?你手上怎么了?”晚宁去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

顾言见晚宁从房里出来,咧开嘴笑了,手往天上一指,“阿宁,你看,雨停了。”

晚宁抬起头,一道七色光华映在眼中,“哇,真好看。”

顾言也抬头看着,走到晚宁身旁,一点也不理会手上还淌着血。

晚宁低头看了看顾言的手臂,捻着他的手指拎高了瞧,“你这是怎么回事?”

顾言把手缩回去,扯了扯了袖子,“无碍,一会儿就好了。”

“可淌了这么多血,我房里有药…”

“不要!我走了!”顾言没等晚宁说完,便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

与此同时,晚宁的母亲带着侯府的侍卫和医官穿过小拱门走进了院子里,“阿言。”

顾言站住了脚,对晚宁母亲施了礼,“夫人。”

“把手伸出来。”晚宁母亲伸出手,要顾言把手放在自己手上。

顾言虽不情愿,但此时唯有照做,把手伸了过去。

她掀开他的袖子仔细看了看,“你这树枝划的深,伤口里还有木枝屑,你如今怕疼不上药,这手若是废了,你日后可就进不了宁儿这院子了。”

顾言怯怯地抬起头,见晚宁的母亲神情严肃,只能点头应下。

医官上前取出镊子,一点一点的把顾言伤口里的木枝碎屑夹出来,然后用清洗伤口的药水倒在上面,顾言鬼哭狼嚎的声音瞬间响彻了整个将军府,晚宁站在一边惊了一惊,然后轻轻笑了起来,她惊喜于这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小侯爷居然也是怕疼的。

那孩童无心的讪笑亦是伤了少年顾言的自尊心的,接下来好几天,顾言都没有去过将军府,气鼓鼓地窝在家里。

可他哪能憋得住呢?思来想去,还是出门去了,顺着脑子里的惯性,不知不觉就到了将军府。

晚宁好些天没见着他亦觉得日子过得很是无趣,呆呆地坐在院里手里握着个桃子正要放进嘴里,张开嘴却咬了一口虚空。

定睛一瞧,顾言站在不远处,手里握着她刚要吃的桃子,满脸挑衅地看着她。

“谁让你笑我的,这桃子算赔礼道歉。”

小晚宁自然觉得无辜,“我何时笑你?”她觉得不明所以地被冷落了多日,如今还被抢了到嘴的吃食。

顾言没有回应,撒腿往外跑,晚宁心中不悦,追着跑了出去。顾言蹿上房檐,她亦在下面追赶,跑得气喘吁吁,终究还是追不上去。眼看这顾言慢慢消失在视线里,一阵无助和委屈翻腾上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顾言在远处听见了哭声,慢慢停下了脚步,不安地落在地上往回走,看见晚宁站在那府宅墙边嚎啕大哭,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地上,府兵守在一边不知所措。

“诶,你别哭了,我逗你玩儿呢。”顾言走过去试图拉晚宁的手,却被晚宁使劲甩开。

手足无措地顾言试探着把手里的桃子递到晚宁嘴边,“给,还你。”

蜜桃的香气让晚宁有了一点点平静,她抽泣着拿回桃子,握在手里,转身往家里走去。

顾言站在原地,突然有些后悔,他看着晚宁回家去,心想得想法子哄一哄这妹妹。

翌日,天刚蒙蒙亮起,他便偷偷跑到了市集里,把刚进城的一整车蜜桃拦了下来,他付了钱,便领着车夫往将军府去。

将军府值守的府兵见了那满满一车的蜜桃都吓了一跳,皆问小侯爷这是何故。顾言只说这是他们家小姐要的,便让他们抬进去。

晚宁醒来的时候,闻到屋子里全是桃子的味道,打开房门一看,婢女们,府兵们抬着一筐筐蜜桃摆了满满一院子,扑面而来都是那香甜的气息。

顾言此时坐在墙头晃着脚,见晚宁开了门,大喊道:“阿宁可喜欢?”

康平廿六年六月初七。

晚宁从睡梦中醒来,发现顾言盘腿坐在地上看着她,她坐起身来,迷迷糊糊地理了理头发,“你看着我干什么?”

顾言若有所思地笑起来,“阿宁还喜欢吃桃子吗?”

此时天光初现,深夜里的冰凉还未消散,寂寂寥寥的郡城里偶尔远远的传来几声牛铃,别无其他声响,晚宁想起自己昨夜做的梦,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叱罗桓端着些吃食回到屋里,发现两人气氛特殊,“我……方便回来吗?”

“方便方便,你回来的正好,我都饿醒了。”晚宁赶紧把叱罗桓留下,免得自己继续尴尬。

顾言站起身,跟着晚宁坐到桌边,把雍州的令牌递给了叱罗桓,“叱罗,你到雍州进城时把这令牌给守卫,便可畅通无阻。”

叱罗桓接过令牌,道了声谢,而后又想了想,“你给我这牌子,是要我办什么事?”

“挺聪明。”顾言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叱罗桓放下手里的筷子,双手放到腿上,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说吧,什么事。”

顾言抬起头,亦认真的看着他,“黑市可有贩卖消息?”

“当然有。”

“你到雍州之后,去黑市里把广陵侯装病的消息散出去。”

晚宁听了这话,“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上,“不可,你把这消息散出去,多少眼睛会盯着你。翌阳大军的统领,这些年朝堂上争权的可能皆会想着法子来要你性命。”

顾言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喂到晚宁嘴边,示意晚宁张嘴,晚宁看着他此刻温柔的目光,迟疑地张开嘴咬了一口。

他见晚宁吃了,轻声笑了笑,平静地说着,“阿宁,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有空去想着要你的性命。我苟藏已久,彼时是因尚且年幼,而如今,我倒想看看,到底谁最坐不住。”

晚宁知道说不动他,蹙眉低下头,不置可否。

在沉默中,三人吃过早饭,趁着天色依然舒爽,骑马往雍州赶去。胡一德睡醒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邺阳。

绕过几个风蚀的峡谷,路上逐渐开始出现成荫的绿树,林间水汽逐渐取代了沙石的燥热,久违的鸟语蝉鸣回荡在他们耳边,潺潺流水声隐约其中。

晚宁心里忧虑,一路上都没有说话,顾言知她烦恼,刻意逗她,“等进了城,给你买桃子吃,省得你做梦都记着八百年前我抢了你桃子。”

晚宁此刻却是无心玩笑,憋在心里的话总是说出来才舒服,“猴子,我担心你,吃不下桃子。”

“阿宁,你也不要小看我,嗯?”顾言凑过来,笑着看她。

晚宁看向那山间苍翠掩映,吸了口气,摇晃着脑袋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那行吧,反正有我保护你,你肯定不会有事的。”

“是啊,阿宁那么厉害,谁敢碰我?”顾言刻意提高了音调,摆出一副夸张的赞叹。

叱罗桓跟在后面见两人终于协商一置,顶着被马颠得晕晕乎乎的脑袋,喊道:“你们商量好了,那我就进城办事了啊!”

晚宁和顾言回过头来看他,见他那晕晕乎乎还在强作清醒的模样,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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