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场里,家家户户,不论高门还是百姓,皆出门游春,街巷间空空荡荡,僻静不已。
陆府东面窄巷间,陆映正失魂落魄行来。正是三月暮春,她却觉浑身泛着寒意。
心中分明千万般地思念谢戎安,可方才骤然面对,不待意动,双腿已先下意识地落荒而逃。
他是生来就要立在万众瞩目处的卓然人物,而她只是尘世阴暗处的一叶浮萍,身染污泥,飘摇无依,如何能玷污了洒落如光风霁月的他?
他有满腔抱负,磊落胸怀,人生的坦阔前途中,不该再有她这般的阻碍。
今日境地,她早该知晓,只是若重回当年,她大约仍会忍不住抓住这道皎洁光亮。
……
三年前,同是暮春,颍川草木葱茏,日暖天清。
可清朗和煦的天光下,总有暗处杂草丛生。
谢氏乃此地第一大族,其宅院占据城中最宽阔繁华之地,连太守、刺史的府邸也不如其恢弘广大。可在这等宅邸旁,仍坐落着不少大小宅院府邸,仿佛广袤森林边缘不起眼的杂木荒草。
其中一座简朴院落中,陆映与弟弟正欲往谢府澄心堂去。
时世风开放,谢氏家学中,除有男子外,更常设女子学堂,偶有名士大家前来时,亦可见男女杂坐,一同治学。
女子学堂中,多为谢氏宗族女子,少有颍川寒门庶族女子,陆映凭故旧之名,不敢每日前来,只与其他几位寒门女子一般,每隔数日前去旁听研学几回。
才行至院门处,尚未踏出,母亲陆静便手捧一物,匆匆唤道:“阿映,莫忘了此物。你这两日临得这样仔细,今日正该带去给庄公指点。”
陆映面色一僵,转头果然见母亲手中捧的,正是她这几日对着才见过的名家字帖所临之诗文。
本是有意留在家中,却被母亲寻到,她只得垂首无奈接过,道了声“多谢母亲”。
陆静望着女儿不甚欢喜的模样,心生疑窦,担忧道:“阿映,你在澄心堂中,一切可都还好?可曾被人欺侮?”
此言正戳中陆映心窝,她正眼底泛酸,却听一旁的弟弟道:“母亲,阿姐她——”
话未出口,陆映忙一面悄悄使眼色制止他,一面强笑道:“母亲,我一切都好,并无任何不妥,也无人欺侮我。”说着,又暗示地望着弟弟,“阿元,你说对不对?”
陆元身量仍低,虽眼中已有难掩的怒火,可望着姐姐这般警告模样,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垂首道:“阿姐说得不错。”
陆静闻言,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稍显苍白的面容露出几分恬淡笑容,冲一双儿女挥手道:“这便好。快去吧,莫误了时辰。”
二人这才相偕离去。
才行出不远,陆元便不满道:“阿姐方才为何不让我告诉母亲?昨日我明明瞧见她们那样羞辱你!”
陆映转头望一眼弟弟仍稚嫩的面目,只觉心口有些暖意,不由伸手摸摸他脑袋,轻笑道:“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你阿姐我难道是那等任人欺辱的人吗?她们昨日不过是因我得了庄公夸奖,心生嫉妒罢了,莫要担心。”
陆元仍是愤懑不平,然也未再多说,只闷头行出半晌,分别前倔强抬眸道:“阿姐,你等着,待阿元长大,定会护着你的!”
陆映启唇笑了笑,未将他话放在心上,只挥手算作道别。
堂中,众女早已落座,如同约定俗成般,谢氏居前列,另有近十位寒门庶族女子则居后列,二者泾渭分明,毫无逾越。
陆映照例至角落中最不起眼的桌案坐下,尚未将捧在手中的习字放下,却见眼前伸来一只缀了一金一玉两个镯子的纤手,于她尚未反应之时,将其抽走,紧接着便是一阵矫揉造作的惊讶低呼:“这是何物?难道……是纸?可我长这样大,还未曾见过这般做工粗糙的纸,连我家中仆从子女习字用的,都比这要光滑细腻些!”
此言一出,数个寒族子女俱张目望来,待瞥见那虽裁剪齐整,却颗粒粗糙,纹理不平的茶色纸张,纷纷掩唇轻笑,暗露鄙夷。
陆映本极明艳动人的面容倏然冷下,仿佛凝了寒霜,萧瑟地望一眼方才出言的女子,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连名带姓唤她道:“张蓉,你习字不如我,便只能在纸张上挑些刺了?”
张蓉本还有些清丽的面庞忽然一僵,垂眸愤愤望一眼那茶色素纸上如行云流水般纤袅动人,自成一格的畅达字迹,妒意难掩。
她本就不喜陆映这般美艳张扬,又性情直率之人,沉默片刻,骤然将捏在手中的素纸或揉捏或撕扯,变作一团乱麻后,猛地丢到一旁,示威般道:“我挑你的刺又如何?你字写得好又有何用?庄公也不过是多看了一眼,连赞一句都吝于开口。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外室私生女,毫无廉耻。依我看,连城外的佃农都比不上,哪里配在此处求学?怕不是你那母亲仗着风韵尤在,为替你们姐弟二人换个进学的机会,暗中委身他人,也未可知!”
话音方落,四下皆静。
前列谢家女郎们自不屑理会她们,而后列的寒族女郎们,则面面相觑,隐隐期待,屏息凝神等着瞧陆映的笑话。
这般直言不讳的侮辱母亲,着实戳到了陆映心中的痛处。
她明亮又漆黑的眼眸凝着一旁狼藉散落的素纸,沉默了好半晌,忽然自座上起身,在众人目光下一语不发,弯腰将习字一点点重新拾起,铺开在桌案上,一点一点拼合,再以镇纸压住。
待众人渐渐失望,以为再瞧不见好戏时,陆映又霍然起身,在张蓉的惊呼声中捧起桌案上的砚台,直接倾倒在她精致华美的衣裙上,落下斑驳的乌黑印记,触目惊心。
张蓉目瞪口呆,猝然抬头,正要高声怒骂,却被她看似单薄纤弱,实则傲骨嶙峋的模样惊得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她潋滟浓丽间俱是漠然:“我劝你慎言。你家中耗了多少资财,求问多少人物,方能将你送入这谢家家学来?若只需做些令人不耻之事,便能替谋到你张家费尽心机才得来的机会,你母亲怕早已去试过了。”
说着,不待张蓉涨红着脸反驳,又指着谢氏女郎们高高在上的清冷背影道:“身在谢氏家学,你我皆不过外人。谢家高门贵族,立于人尖,若无可与之比拟的家世渊源,寒门庶族还是平民百姓,于他们眼中,又有何异?张蓉,上品无寒门,你与我,俱是蝼蚁,本也无甚区别,何必自视甚高?”
“你——”张蓉面红耳赤,一时难以辩驳,张目四顾,欲寻帮助,却见众人皆为之震慑,不发一言,只得用力跺脚,冷哼一声,借以泄怒,“你给我等着!”
恰此时,庄公施施然入内。
陆映缓缓收起冷然,重新敛衽落座。
……
日昳方过,临近晡时,陆映落在成群结队的女郎们之后,缓缓自澄心堂行出。
可尚未穿过堂外树荫,行至寻常与弟弟相约等候的长廊处,幽静的窄道两旁便忽然步出两个身形高大的健硕妇人,面目凶煞地瞪着她。
只听其中一个上前一步,将陆映完全笼罩在身前阴影中,由上自下打量她,冷笑道:“倒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可惜生来便是个下贱|种,竟还忒没规矩,敢对我家女郎出言不逊,便要受些教训。”
另一个亦步近,二人将其围于中间,摩拳擦掌显然就要动手。
唤仆从替主人教训旁人,本是常事,大大小小的宅院内外时有发生,即便陆映未曾见过,也多少听闻过。只是如张蓉这般娇滴滴的女郎也如此行事,着实罕见,尤其此处,乃是谢氏府中,想来是今日那番话语着实将其激怒了。
陆映面无表情,好不露怯,一双眼睛却悄悄扫过前方与两侧,飞速看清地形,趁那二仆妇尚未将她制住时,忽然后退半步,提起裙裾,不顾仪容便往水畔假山处奔去。
两个仆妇到底高大健硕,行动迟缓,待回过神来追去时,已见她三五下借着嶙峋山石攀爬而上。
假山正建于一道垣墙旁,陆映此刻也顾不得细想墙那头是何处,先借着山石踩到垣墙之上后,方小心翼翼往墙那边望去。
这一眼,却不由屏住心神,再移不开去。
墙那头的树荫下,立着个风度翩然的少年郎君。那郎君通身白衣,洒落脱俗,一手持剑,剑锋指地,映着枝叶剪影的清俊面容上毫无波澜,只额角若隐若现的薄汗与微微蹙起的眉头,显出几分不耐与疑惑的情绪。
陆映只觉心口被轻轻叩击了一下,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这小贱|种,站住!”身后仆妇已急喘如牛,仍呼喝着追来,一下将陆映惊醒。
她来不及权衡利弊,只冲那少年低呼,盼他能伸手护一护她:“求郎君帮帮忙,对不住了——”
说着,心一横,咬牙闭目,直接自垣墙上一跃而下。
只听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压抑的痛呼。
那少年并未出手,仍是长身而立,不为所动,垂眸冷冷凝视着踉跄着跌入他胸前的狼狈女子,除了手中剑锋悄悄后撤了些外,并无半点怜惜之意。
陆映正觉浑身疼痛,尤其腰侧,正被一冰冷坚硬的物件硌着,实在难耐,也顾不上退开,下意识伸手过去摸到那硬物,紧紧攥住,竟是生生揪了下来。
她后知后觉捧在手中,这才发现竟是他腰间的佩玉,细腻坚润,沁凉光滑。
少年望着眼前呆楞的少女,薄唇紧抿,冷冷道:“你是何人?”
“我——”
陆映正要答,却忽闻墙那边传来方才那二仆妇的惊呼声:“快来人,有人闯入院中去了!”
她猛地一凛,下意识又望向眼前少年,目中满是求助之色。
少年清冷如玉的淡然面容有了一丝裂痕。他稍偏开视线,道:“他们入不了我院中。”
陆映这才松了口气。
半晌,少年将手中长剑收入剑鞘,缓缓伸出手:“我的东西,且还给我吧。”
陆映垂眸望着手中玉佩,忽然有些羞赧,低低“唔”了声,小心翼翼将玉佩送入他掌中。
寒门庶族是指普通的地主豪强,比不上真正的士族,但有钱有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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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垣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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