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社交其一

住在深山里后,时间似乎都变慢了一点。

南目那音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日程被规划的极其规律。

每天早睡早起,心平气和,脸色红润有光泽——

有种咒灵和癌症都会逐步远离她的奇怪安稳感。

其实按常理来说,半田家这种成分,生活方式应该非常之传统——

就是女主人每天五点起床做家务,男主人说话永远像训人,孩子跟把敬语焊在嘴上一样,叫爸妈都不是“爸妈”,而是“父/母亲大人”那种。

但可能因为是搞笑漫画里的角色吧。

除了职业本身的性质,姓半田的三个人,无论长相气质是什么风格,性格本身都很阳间。

立春前后,天慢慢回暖,山里的花也开了。

师母突发奇想,说:“我们去爬山吧?”

南目那音无所谓去不去,出于配合点了点头。

但是:“老师有时间吗?”

——半田清明的设定,并不只是名声斐然的【大师】,而是货真价实的【书道界掌门人】。

他在书画院、书美术联合振兴会、日本美术新闻社,甚至是国立图书馆,都有对应的职称和行政头衔。

属于乍一听悠闲清贵,实则忙的要死的那种人。

师母无所谓的说:“晚上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但没到晚上,她已经把爬山要用的东西准备的差不多了——

显然,不论老公有没有时间去,她既然已经想了,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也是会去的。

晚饭时,幸子女士就此安排,询问了风尘仆仆从山下归来的半田清明,对方欣然答应。

但他坚持要穿木屐爬。

“春花烂漫,山野复苏,入山如同去访友,应该以诚相待,赋比自然。”

人话说:这样显得风雅。

南目那音莫名遭到一些震撼,下意识转头去看师母。

师母正笑着点头,不明所以的回望她。

第二天,爬山。

半田清明穿着木屐出发,走到一半开始磨脚,但嘴硬。

半田清,五岁,爱好毛茸茸。

沿途看到不少小动物,肉眼可见的非常想摸,但被妈妈警告:“小清你对动物毛发过敏的,要注意,知道吗?”

小男孩点头,说:“知道。”

但路上还是偷偷摸了。

最终下山时,半田清明脱了鞋,是拎着木屐,光脚走下来的。

半田清过敏不太严重,但也打了一路的喷嚏,哭的泪眼汪汪。

南目那音默默走在最后,确信师母绝对什么都看见了,但全程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她没忍住,抬眼去看。

师母再次不明所以的回望了她。

晚上。

幸子女士哼着歌整理好白天的东西。

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南目那音。

“小南会穿木屐走路吗?不会的话,也要花时间练习一下了。”

“练习?”

“当然要练习啊。”

幸子女士露出颇为微妙的笑容。

“你不会以为木屐这种东西,穿起来很舒服吧?”

一刻钟后,练习开始。

木屐是从客房后面的仓库里找的,一双高齿木屐,一双黑履木屐。

南目那音上辈子倒是穿过夹板拖鞋——

现下试了试,发现木头底不管是重量还是韧性,似乎都被塑料吊打。

就,正常人,穿正常的鞋,袜子有哪里折到了,都会觉得不舒服。

何况搭配木屐的足袋,本身并不跟脚。

南目那音勉强走了两步,重新坐下,试图把足袋脱掉。

师母:“不行哦,不穿足袋就穿木屐的话——”

她手一顿,懂了。

“会失礼吗?”

师母说不。

“会磨脚。”

师母又想了想,说算了。

“以后穿高跟鞋也磨脚的,练一练习惯了就好。”

南目那音:……

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断断续续的试了好几次,虔诚希望自己能长到一米七以上——

在日本,女性超过这个身高,就需要在生活中进行一些瞒报了,剪头发都不好剪增高颅顶的发型。

那时,绝对不会有人要求她穿高跟鞋的。

如此这般,又过了大半个月。

在漫山遍野的花都竞相开放的时候,南目那音的收养流程走完了。

她拿着崭新的住民票,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没做——

不。

感觉师父师母也没有去专门机构办过什么手续。

但完成就是完成了。

新的户籍资料上,双方不是父母子女的关系,但师父师母确实成了她的第一监护人。

幸子女士说:“之后还有一些琐事,清舟会处理,我今天来是想问,小南你要改名字吗?”

南目那音想了想,说:“不用。”

师母没再追问,反而说起了关于塔矢亮的事情。

“小南和亮君,之前是好朋友吗?”

南目那音顿了下,觉得:“……不算吧?”

语气游移不定的。

师母仔细辨认了一下她的表情,嗯了一声,说:“那以后算一下吧。”

“我们两家关系很好的,他姑且也算是你半个师弟了。”

南目那音点头。

“我知道了。”

师母又说:“之前在一起下棋,现在你先一步‘退出’了,又好几个月没有联系,听着是有点失礼了。”

她好脾气的拍了下手。

“——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要相处呢,所以由我们这边主动赠送个礼物,当做是赔罪可以吗?”

南目那音再次点头,说:“可以。”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接纳新家庭的新身份,首先要接受一份新的社会关系。

塔矢亮要是个纯路人,那萍水相逢下几局棋的事——

一旦确定此路不通,她分分钟原地消失,再也不见都无所谓。

但她现在是“半田”的学生了。

只“塔矢”这个姓氏,本身就是她未来社交圈的一部分。

成熟点说,主动修复并维护这份关系,也是南目那音的“责任”。

幸子女士于是满意的笑了。

“能想明白这点就很好啦~”

“对了,小南会挑礼物吗,不会我来教你啊。”

小南说好。

毕竟这里的挑礼物,显然不是选赛车玩具那种刻板印象中“小孩子会喜欢的东西”。

重点是要得体,还要合礼数。

南目那音耐心的坐了一下午,听幸子女士从日本人崇尚的“三五七”,讲到由武家扩散而来“铠甲崇拜”——

虽然塔矢亮不是七岁了(他12月中过八岁生日),但下个月五月五,正好是男孩节。

最终,两人一起选了个穿菖蒲纹盔甲的人偶娃娃,作为祝福贺礼,寄去了塔矢家。

世纪末慢悠悠的邮政,晃了差不多一个月。

一个月后,深山里的寺庙,收到了来自塔矢家的回礼包裹。

那是一盆花。

打开盒子时,盆还好着呢,花枝已经从中间折断了。

就那个枯萎程度——

不。

说“枯萎”都委婉了。

应该说花阴干的挺均匀的,稍微在处理下,就可以直接当标本用了。

南目那音:……

不是,植物发什么一般邮递啊?

磕磕碰碰死无全尸不说,东西毕竟是你自己寄的,现在毁成这样了,都不好找邮局好追责的。

旁边,师母探头过来看了看,说: “和邮递方式没关系。”

她点了点花的主枝。

“看这里,切口虽然干枯了,但还是很平滑,应该是被人用利器剪断的。”

利器,剪断。

“是人为的意思吗?”

南目那音皱眉:“负责打包的邮递人员夹私报复?”

“不哦。”

幸子女士挑挑拣拣的,又从盒子里抽出根芦苇编织的手环。

但很巧,手环也被剪成两段了。

师母发出“啊呀”一声,惊诧的说:“不好哦小南,你好像被人单方面割席断交了。”

她:???

时间拉回半个月前。

塔矢宅。

后院,回廊下,塔矢亮正沉默的坐在棋盘前发呆。

随着一阵脚步声靠近,他的母亲塔矢明子出现。

一看到儿子,这位女士立刻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你年纪还小呢。”

塔矢明子抬手,挪走了他面前的茶杯,“不要什么都和你父亲学,茶叶喝多了会睡不着觉的。”

说罢下意识环视了一圈,接着一愣。

“这里的花呢?”

塔矢明子指了指廊下。

之前,哦,已经可以说是年前了。

亮陪她一起回娘家,暂住探亲,并顺便在附近游玩。

到逛街时,他说要买特产,当做送给朋友的礼物。

塔矢亮之前当然也是有朋友的——

但基本都是“师兄”,人均大他十五二十岁;

同龄人也有,主要分布在学校,一般以“同学”“校友”相称。

塔矢明子把儿子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说他交了同龄的朋友,立刻就兴致勃勃的说要陪他一起选。

结果逛了大半天,出名的特产他一项没看中,反而买了东京这边也有生长的常见植物。

不过盆栽嘛——

可爱绿色环保,送女孩子倒也合适。

不过要另外选个比较有特色的花盆,配一下才好。

最后一共买了五盆。

只是植物这种东西,送人前总要先照应一段时间,确定植株没有问题才好。

塔矢明子记得昨天她还帮忙浇过水,但是现在——

“花呢?”

塔矢亮说:“送人了。”

塔矢明子:“……五盆一起吗?!”

不是。

插花都讲究个稀疏有度呢——

送人礼物又不是摆阵,五盆一模一样的好没格调!

面对塔矢明子不赞同的目光,塔矢亮神色平静的抬头,直视母亲的眼睛,说:

“不。”

“只有一盆送出去,剩下的我丢掉了。”

塔矢明子:……

塔矢明子:这孩子什么时候沾上了浪费东西的毛病?

不过算了。

她打量了一下儿子的表情。

亮一直是很乖很懂事的孩子,他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必然事出有因。

接着,她忍不住又再次想起了那些花——

虽然是兰花,但是野生品种,大概率丢去外面了,也能在哪条夹缝顽强的生存下来。

“到时开了花,说不定还能给路过的某个人,送上一闪而过的小小惊喜呢。”

场景转回现在的深山。

师母指着眼前这份“标本”,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南目那音艰难的辨认了一下,感觉像是:“兰花?”

师母点头。

“是白及兰花。”

这种兰花的根茎膨大带凸起,非常好认。

“主要分布在温带地区,是偏野生的品种,温度纬度高一点低一点的,差不多都能活。”

南目那音懂了。

“新手友好型植物?”

师母没忍住“嗤”了一声,看她仿佛在看一个榆木脑袋。

“也是奇怪了。”

她抬手拍了拍南目那音:“这么不解风情的样子——亮君之前居然还挺喜欢你?”

南目那音:……

南目那音:???

“不是——”

南目那音知道这里的“喜欢”,说的是小孩子对朋友的“喜欢”。

但她仍然被这话冲击的思路都岔了一下。

何况——

那个妹妹头的话:“喜欢的应该是围棋吧?”

塔矢亮虽然算是外冷内热型,但这个“热”只针对围棋,一般情况下,耐心偏差。

她俩之间,对话都只能算是下棋的前摇,最长也没超过三十五秒。

师母就叹气。

她先指花盆的戳记。

“这个,是关西那边一家专卖江户风铃的名店。”

说明花盆是特意挑选过的东西。

“但这家只卖器具,不卖花草。”

所以只能是先分别买了花,和盆,之后自行移栽的。

换言之,花必然也是挑选出来的。

幸子女士指盒子里的标本。

“兰花是君子之花,赠与男性,是淡泊名利,赠女性,是蕙质兰心,寓意品性高洁有德泽。”

“但白及兰花是野生种。”

前面写过了,分布广泛,对温度纬度都不是很挑。

再概括一下——

它虽然【高洁】,但也是【接地气】,并且【生命力旺盛】的。

说到这里,师母看向南目那音。

“这样明显的以花喻人,你觉得还不算是喜欢吗?”

南目那音有点意外,但又情理之中的想起了妹妹头曾经说过的话。

【你是很好的人,一定会有收获的】

【本人并不以此为伤疤,就不该被擅自同情】

【放心吧,我不会道歉的】

【你不必等我——】

“啊。”

南目那音回神,发出了后知后觉的声音。

“那……”

她顿了下,“那为什么又折断了送过来?”

师母于是再次叹气。

“所以我才说,是‘之前挺喜欢你的’嘛,”

“现在这样……”

幸子女士笑眯眯的看花,又笑眯眯的看她。

“还是借物喻人那一套——”

“但现在的他,显然认为你不配了啊。”

南目那音:……

南目那音:“哈?”

当天晚上。

塔矢明子接了半田幸子的电话。

没说两句呢,这位女士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说小亮故意送了折断的兰花去?”

塔矢明子重复完这句话,人还有点懵逼,怔怔的在原地反应了一会儿——

就,这个行为,是在羞辱人吧?

日本这个国家,古代有隔空看一眼,就不可自拔爱上一个人的;

近代也有爱上人后,睡了一晚就直接无憾了投水去死的;

细数历史上,被骂一句后气死的,被冤枉愤而自杀的,简直不胜枚举。

不论是文化背景,情绪内核,还是民众的集体潜意识里,都存在一些比较极端的部分。

是,现代是不搞这一套了——

但对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来说,莫名其妙被送了这样的东西,羞愤之下来打一架都是正常的!

塔矢明子挂了电话,还久久回不了神,在门廊处的电话机前站了快一刻钟,才匆匆跑上二楼。

“亮君!”

她头一次没有尊重孩子的**,直接推开了卧室的门。

塔矢亮坐在书桌前,惊诧抬眼。

塔矢明子严肃的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好是八岁。

还好是二十一世纪。

但凡早个几百年,他也满十八岁,那传出这种“折花”的消息后,大家分分钟要开始质疑那个被送花者的人品。

但怎么说呢。

社会对女性的束缚虽然大,但期待值也相对低。

搞到最后,女方也许没资格继续做事业了,但哭哭啼啼一番后,可以回后宅嫁人。

但塔矢亮——

双方一男一女,旁人听了传闻后稍微往前八卦一点,就会自然开始猜测,他是否在私情上被欺骗了什么。

这意味着【笨】,或【鲁莽】。

但男人只是被女人骗了,姑且还能算是【多情】。

可事后搞出这样沸沸扬扬的事情,必然被认定【没有风度】。

以塔矢家的门第,在古代——

此处参考棋魂同系列的游戏《平安幻想异闻录》。

塔矢祖上,一半是姓藤原,一半姓贺茂。

藤原,就是搞大化改新的那个藤原;

贺茂,就是安倍晴明他师父那个贺茂。

这个出身,必然是混公家圈子的。

一个公家出身的年轻人,陡然有了这样的风评,就别说做棋待诏或者撰书官了——

他除非是个天赋异禀的弄权大手,否则这辈子都得被排斥在权利核心外。

也就是说:

如果在古代,双方十八岁,这么一搞,约等于同归于尽。

哪怕现代,人有十八岁,牵扯到书画院和棋院的风评,也能闹个两败俱伤。

所以还好是现代;

还好就八岁。

塔矢明子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了这么一大堆,总算慢慢缓过劲来了。

“但是……”

她看向儿子。

“但是这样对待女孩子,还是太没有礼貌了!”

塔矢明子:“还故意折断了送过去,你怎么不干脆送个死老鼠呢?直接给人气哭了多省事!”

塔矢亮这边呢,自然不会知道母亲进门这短短的两分钟里,都想了些什么东西。

他只听到了训斥,下意识想说她才不会哭——

但转念一想,坚强似乎是个优点,腹诽也仿佛是在夸她。

于是硬忍住了。

“小亮!”

见儿子还会走神,塔矢明子的语气更严肃了。

塔矢亮继续不为所动。

显然,在他眼里,那只是一次很有仪式感的绝交。

塔矢明子就无奈。

其实她假想那么多,确实没有意义,现实里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

所以她此时的重点,其实是儿子自身的感受——

小孩子吵架,生气的心情也许是真的,“我这辈子都不要理她了”的想法也是真的。

但真能真多久呢?

现在这么一闹,连道歉后再和好的机会都没了!

塔矢亮依旧不为所动。

他在书桌前坐直身体,直视母亲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

“是她先欺骗我的。”

“她接近我,只是为了能进一步接近父亲——”

塔矢明子抬手打住。

“接近你父亲这点大概没错,但注意,当初是你主动接近她的。”

“……什么?”

塔矢明子叹气。

“去年暑假,你自己在餐桌上提的,说棋社里好像来了很厉害的同龄人,要早点起床,去棋社里等她。”

所以妈妈也特意配合的在周末早起,提前给你准备了早饭。

塔矢亮:……

塔矢亮:“那之后呢?”

“她要是一心一意的追逐父亲,言明想要学习,又或者直接对我说实话,要求引荐——”

想想当初,他抱着礼物兴致勃勃的回来。

结果在棋社一周都没等到人。

他想了想,算了。

毕竟南目那音也有过两三周不出现的先例。

接着等,没人;

再等,还是没人!

超过两个月后,塔矢亮开始怀疑她出现了什么人身安全问题——

2000年,正是美剧《CSI(犯罪现场)》开播的年份。

塔矢亮和师兄一起看连环杀人案,看人.口.贩卖网络,通过孤儿院买卖小孩。

看着看着就开始做噩梦,有时路过街边的公共电话亭,都会生出替她报警的冲动。

他自己知道这是没道理的,但小孩嘛,钻了牛角尖没办法。

于是后来,塔矢亮还打听着路线,抱着他想作为礼物的花,专门去了趟人偶之家孤儿院。

孤儿院的环境其实还好。

热闹,简单,老旧,但整洁。

在他眼里,约等于一片开出了兰花的旷野。

一个陌生小孩,在外面打量的久了,自然有工作人员出来询问。

主要怀疑他是刚被遗弃的小孩。

于是一边询问,一边又有其他工作人员在旁边窃窃私语。

“穿着打扮不像是故意遗弃,要先报警登记,找一找父母的吧?”

“快傍晚了,送去警局也是要管一顿饭的,直接让孩子在这里吃吧。”

“也好。”

“小南离开后,三四楼间那个屋子空出来了,要是警局不方便,我们这里也可以代为照顾几天……”

说到这里,同伴还没答话呢,那边,那个衣着整洁的妹妹头小男孩,已经转头看了过来。

“请问,”男孩走到近前,“小南指的是南目那音吗?”

老阿姨一愣,下意识说:“是的。”

“那么。”

小男孩眉头皱了起来,“被带走是什么意思?”

“她出事了吗?”

老阿姨摇摇头,说:“没事没事,小南只是被领养了。”

塔矢亮原地一愣。

就好像体育课上走平衡木,突然歪了一下似的,原本平和的耳畔,错觉般听到了失衡的风声。

“走了……吗?”

“嗯哼——据说去什么山里了,是开寺庙的人家吧?”

面前的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塔矢亮完全没有听。

他礼貌的告辞离开了。

所以——

“两个多月都不出现,是被领养走了啊。”

领养。

概念本身不算陌生。

但被领养,意味着要跟新的家庭,去自己也不确定的地方。

——她知道棋社在哪里,但未必有机会再回来。

获得新的家人后,她还会得到全新的身份。

——哪怕他记得“南目那音”这个名字,但未必能找到原本那个人。

想到这里,男孩在古旧的街区路上停了一下。

他突然有点理解大人口中的“物哀”了。

其实不止大人,大一些的同龄人,也会偶尔说些“一期一会”的话——

仿佛在这个国家,个人的努力,永远抵挡不了命运的冲击。

并且命运永远不干好事,只会和人的意愿背道相离。

塔矢亮原本不屑一顾,毕竟十九路棋盘上,争的就是一线生机。

但此时,看着怀里抱着的,这盆已经注定送不出去的花。

小小的孩子突然就想:这个,也算是“命运”的一部分了吧?

之后,随着离车站的距离越来越近,街区慢慢热闹了起来。

塔矢亮在街角的零食店里,看到了印着【雪之花】商标的柿子饼。

不是塑封包装,在很精致的纸盒子里,一盒是三只。

他买了一盒,拆开,吃。

是好吃的。

有那么一瞬间,就好像人站在屋檐下看雨时,见水滴无可避免的坠落,所以想抬手去接一样。

塔矢亮咽下柿饼,问老板:

“这个,还有多少,可以全部卖给我吗?”

老板倒没有直接当做是小孩子胡闹——

他不算隐晦的打量了一下塔矢亮的衣着,之后摇摇头,说:

“只剩架子上那几盒了,冬天过去,柿子要下市了。”

至于今年九月份新结的柿子——

那要等制作流程,差不多春天后才会再卖。

“这样啊。”

男孩说着,又咬了一口柿饼。

是记忆里差不多的味道。

但这时,捏着包装纸抬头去看,面前不是棋桌,是柜台;

眼前也不是南目那音,而是穿套头衫的小卖店大叔。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句话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都是从大人那听来的。

但又好像刚才关于“物哀”的点一样,他微妙有点懂了。

但怎么说呢。

塔矢亮毕竟是个“向上看”的人。

他理智上,认为领养是一件好事,所以自己可以遗憾,但绝对不该产生“她留下来就好了”的想法。

而感情上——

小孩子总是充满希望的嘛。

塔矢亮想:南目那么会喜欢下棋,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他们能在赛场上遇到呢?

怀着相对积极的情绪回了家,但晚餐时依旧不是很有胃口。

于是不出意外,他被父亲训了。

塔矢家的家教虽然严厉,但家长都是讲道理的。

塔矢亮试图说明事出有因,比如【我朋友离开了,我有点难过】这样。

但他才说到一半,塔矢行洋就可疑的沉默了。

半晌后,他开口。

“你说的是南目那音?”

塔矢亮:“唉?”

旁边,端水果来塔矢明子只听到了个话尾巴,就疑惑:

“是在说半田家新收下的那个小女孩儿吗?”

塔矢亮再次:“唉?”

塔矢明子被突然转头的儿子吓了一跳,双手握住水果盘,也不由自主的:

“唉?”

就,怎么说呢?

柳暗花明又一村吗?

乍惊乍喜,会给人脱力的感觉。

塔矢亮难得不想做什么正事,懒洋洋的坐在廊下看星星。

星星稳定的闪烁,像是天边明灭的灯火。

塔矢亮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果然没错——

物哀只是一种思想,而真正的命运,就像是蜿蜒的河,必然和其他支流,交汇在某个注定的入海口。

他侧头看向院子,甚至觉得自己抱了一天的那盆兰花,都该应景的因此而开放一下。

对了,花!

塔矢亮当时就站了起来,想跟妈妈说去半田家拜访——

正好可以把花送掉!

结果刚到二楼的楼梯口,就听到父亲和母亲说话的声音。

塔矢明子说:“我最近抽个时间,去半田家看看吧?”

塔矢亮脚步顿时停住。

——按照家里的规矩,他提出计划外的要求,需要付出交换条件(比如不能呆在家里看棋谱,要陪妈妈出去见客人什么的)。

但如果原本就有拜访计划——

那他顺路跟进一下就好了。

但屋里,父亲很自然的否决说:“不必去了。”

“唉?”

“半田正在带她静修呢,一时半会儿不会从山里回来的。”

“静修?”

塔矢明子有点懵:“那孩子不是才十岁吗?还这么小静修……女孩子活泼一点好。”

“她还是不要太活泼了。”

塔矢行洋发出一声不知道是笑还是叹息的气音。

“那孩子打从一开始,就是目标明确的在选人,最初是我,发现我不同意,立刻就转向了半田。”

“她这样的性格,就是要多磨一磨才好……”

剩下的部分,在塔矢亮耳朵里变成了层层叠叠的回音。

他想:【挑选】是什么意思?

【找我】呢?

【转移目标】算什么?

——如果【最初的目标】是父亲,那我算什么?

小男孩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身后楼梯。

啊——

他想:原来是【台阶】啊。

思路走到这里,塔矢亮猛然间回了神。

他感受着庭院里植物的气息,和灯光落在眼睑上的感觉,拒绝再去回忆那种心情。

半晌后,他抬头,重新注视母亲。

“她欺骗了我,不配得到赠礼,所以我决定和她绝交。”

“花只是见证罢了。”

“我没有发火,没有和人吵架,我可以保证事情到此为止——”

塔矢亮认真道:“哪怕以后再见到,我也确信自己可以礼貌的和她交流打招呼。”

塔矢明子:……

不是,你条理好清晰啊——

知道的你是我儿子,在说小学生绝交,不知道的,你听起来好像那个模范前任啊!

——糟心前妻虽然没有死,但我会按时给她上坟的,我是体面人。

塔矢明子抬手就拍在了自己额头上。

啪。

“妈妈?!”

塔矢明子摆手示意无事。

她稍微整理了下语言,想问儿子,有看过《了不起的盖茨比》吗?

但转念一想,这个书又是消费主义美国,又是男女关系,让小孩子看显然不是很合适。

于是嘴巴张合了一下后,她选择直说。

“作家菲茨杰拉德写过一句话。”

“【在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我父亲告诉我,每当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

说到这里,她停下,看了看儿子,自己补充了一段。

“你会如此生气,鄙薄,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看不惯这种事,也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这点塔矢明子相信。

但并不基于【这是我的孩子,品德值得相信】这样感性的说法。

而是基于这孩子所拥有的【出身】【天分】和【爱】。

出身给予人选择,天分给予人自信,而爱——

爱更离谱了。

爱,给了人承认弱点的勇气。

于是世界一望无际,你依旧可以横冲直撞。

“但回头想想。”

她接上了作家的原话:“【——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优越的条件。】”

接着,是同一个作者的另一句话。

“【人不是生来就平等的】。”

“你们只是在面对世界,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和努力。”

塔矢亮安静听完,哦了一声。

“你是希望我道去歉吗?”

塔矢明子心累。

“我不是在纠结对错,但亮君,人是不能辜负自己的。”

塔矢明子又举了个新例子。

“就好像有人喜爱一尊花瓶。”

“因为是大师的作品,拿到手后就一直夸赞‘不愧如此’,把它摆在床头,每天插鲜花嗅闻香气,似乎只是看到,心情就会变好。”

但很快,这个人发现花瓶是假的,并非大师手作。

于是将其摔碎。

“一开始认不出真假,是他自己自己无能,但说摔碎就摔碎了,仿佛之前获得的好心情都不存在了——”

塔矢亮哦了一声。

“您认为被欺骗是我无能,还是要我去道歉吗?”

塔矢明子:……

好固执啊这个小孩儿。

塔矢亮:“抱歉了,哪怕是您的要求,我也不会道歉的。”

塔矢明子:“……没有要你道歉!”

“只是。”

母亲看着眼前的孩子,叹气。

“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这么冲动,在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之前,最起码自己去确定一下。”

“确定真或是假,确定曾经打动你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过,如果存在,又是否还能继续打动你。”

“我只是怕你后悔。”

塔矢明子重复:“亮君,人不可以辜负自己的。”

塔矢亮油盐不进,只是书桌下,慢慢握紧了拳头。

南目那音这边,就很和谐。

她大概能猜到妹妹头的心路历程——

左不过知道了前因后果,然后笃定她是个骗子。

值得惊讶的,只是自己之前在他眼里,居然算是“高洁之人”。

不过预期越高,塌房时反应就越大——

看现在这个架势,估计是脱粉了还要回踩的程度。

“所以。”

南目那音指了指那花,求教师母:“我现在是该哄一哄他了吗?”

师母:……

师母:“哇,心态好好哦。”

师母:“你都不生气的吗?”

南目那音被问的一怔,歪头想了想,还好。

她对日本的规矩文化,了解比较浮于表面,看这盆兰花再久,也体会不出什么“恩断义绝”的味道——

就,小孩子吵架吵狠了,还可能会把对方送的玩具砸掉呢对吧?

妹妹头的年纪,首先就消解了这种行为的严肃性。

再一个:“社交也算是‘工作’吧?”

她看向半田幸子:这不是您一直在教我的吗?

半田幸子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着拍手说:“那好吧。”

“本来也是你年纪大一点,还受了塔矢名人的指点,就由我们这边再送个礼物过去,好歹弥合一下关系吧。”

至于送什么……

南目那音想想塔矢亮,提议:“送棋谱吗?”

师母说不。

“一起下棋认识的,因为不再下棋分道扬镳——”

“棋谱算是这段关系中的强联系物品,很容易让对方‘睹物思人’的。”

“……睹物思人?”

“就是越看越生气的意思。”

半田幸子瞬间摆了个威武的姿势,模仿大河剧的台词道:

“背弃了当初的诺言,却还拿这样东西出来,你是在羞辱我,还是在羞辱当初的自己?!”

说完恢复端坐:“就是这种感觉,你意会一下。”

南目那音稍微受到一些震撼,继而开始虚心求教。

幸子女士点着下巴想了想,说:“实在不行,送你写的东西。”

“经书吗?”

师母点头。

“他应该能看懂——”

“看懂了,自然就知道这不是谄媚或寻求捷径,而是选了条自己真正擅长的路。”

幸子女士:“而且你的字很平和,感觉你孩子就算生气着,看完了也能被安抚住。”

南目那音:……

南目那音:“也行。”

她依照记忆挑拣一番,最终,抄了篇《养真集》。

《养真集》全文一共671个字,写完后尺幅不大,但也不小。

师母坐在一旁,话题转进如风。

“小南给自己想个雅号吧。”

“雅号?”

“写完字总是要落印的啊。”幸子女士举例,“像小清,他的雅号是‘清舟’,自己想的。”

“你的话,可以自己另想,也可以直接用名字的简称,比如单字的【南】。”

半田幸子说完,在心底默默地念了两遍“南”,觉得普通的有点草率——

但如果是这孩子的话,意外适合这种利落单薄的风格。

这边,南目那音仔细想了想日本文人起假名的习惯,类似夏目漱石,葛饰北斋,近左卫门什么的。

要么是从出身上找,要么就是化用了古语。

那她的话——

“南红?”

“嗯?”

师母一顿:“是南红玛瑙的那个‘南红’吗?”

南目那音点头。

化用这个事,比较挑战文化素养,她一时间也想不起什么别的——

——反正雅号这东西,说白了就是个文艺网名,实在不行求长者赐,让老师起一个算了!

但下定决心后一抬头,发现师母正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看。

“……怎么了?”

好怪的表情。

师母慢吞吞的“嗯”了一声:“就是觉得,‘南红’不是很搭你这个人。”

南目那音是深灰色的头发,棕绿色的眼睛——

因为整体上色素不够,所以人也显得很白,又没什么大表情大动作,看人都是半垂着眼睛的。

无论私下里性格如何,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只会是【克制】。

一种偏向冷色系的秩序感。

但南红玛瑙——

这个名称,是大陆那边细分的叫法,日本一般延续其古称,称为赤玉。

这种“赤”,是可以和深海红珊瑚媲美的艳丽正红色。

温柔,热烈,华贵那种。

半田幸子忍不住将两者联想了一下。

嗯……

感觉好像一张被局部染了色的黑白老照片——

突兀,失衡,注意感似乎都会跟着产生偏移。

但是……

她想:孩子可能就是喜欢呢?

于是她斟酌了一下,说:“你等一等。”接着回身去屋里,抱了个漆盒出来。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串鲜红的念珠。

足有108颗。

半田幸子说:“伸手。”

小孩听话伸手。

念珠被仔细的套在了她手上,绕了五圈还有剩。

小孩疑惑:“这是……南红玛瑙?”

半田幸子说不啊。

“那种玛瑙只有大陆特定的地方产,这个就是深海红珊瑚啦。”

——古代高原地区,没有红珊瑚,于是开发了南红玛瑙。

——现在搞不到南红玛瑙,那用红珊瑚代一下也一样。

半田幸子故意用活泼过头的语气,说着强词夺理的话,说完抬头,满以为会再次看到小孩默默震惊的表情——

比如之前爬山,比如刚才她突然开始cosplay。

讲道理,表面镇定但瞳孔地震,还怪可爱的。

但南目那音此时,已经差不多了习惯了她另一面的人设。

——想想师母也才30岁,搁二十年后的娱乐圈,正是演少女都还会被说未来可期的年纪。

皮就皮点吧。

于是真正抬头时,半田幸子看到的,其实是一张表情克制而平和,但眼神微妙带点包容的脸。

半田幸子:……

室内的光影条件,在短暂的沉默中发生了变化,南目那音眼睛里的棕绿色,在折射下变成了金绿色。

于是硬质突然变软,让人下意识想起奇幻电影里,被青苔布满的古老遗迹,以及洒在遗迹上的暖色阳光。

半田幸子:……

连绵的旷野上吹来了风,遗迹里成片的绿色上,似乎就缺那一朵明艳的红花,在风里跟它一起摇曳。

半田幸子:“突然觉得好像也不是很突兀了。”

“什么?”

半田幸子就摇头。

“我说‘南红‘很好,就叫这个吧,我之后找人,帮你刻一套印章。”

“至于亮君那里……”

半田幸子看着她,“你记住刚才那个表情,之后见面,将要吵起来的时候,就用那样的表情去注视他。”

语气信誓旦旦。

“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南目那音:???

那种看智障不至于但看傻孩子绰绰有余的眼神,你确定不会从吵架变打架吗?

但她又想:发育期前的男孩和女孩,打架应该也是我赢——

那就还好。

到了夏天。

南目那音脑后的头发,重新长到了肩膀处,鬓角的头发也长到了耳下。

真的是公主切了。

南目那音自觉还行——

她灰头发灰了六七年了,头一次意识到光泽感拉高后,深灰色居然也可以很华丽。

但师母就很惋惜。

她临出门前,还在不断摸她的鬓角,念叨些“可爱端庄居然不是万能的”“抱歉我剪的发型拖你后腿了”一类的话。

这次出门的目的地,不出意外,是塔矢家。

携带礼品若干,《养真集》一部,主要目的是带南目那音拜访长辈,次要任务是找塔矢亮“和好”。

到了塔矢家后,塔矢亮倒是在的,也出场了。

但他基本只负责站桩,哪怕问候长辈的环节,眼神都没跟人对上过一次。

南目那音开始时觉得有点麻烦,后来一想,就还好——

如果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态度到长大,那约等于双方在社交层面上,一直是“友善”的,

南目那音:……

感觉够了,接下来摆烂吧。

师母:“咳咳。”

南目那音:……

行吧。

她有点无奈的去看塔矢亮——

无奈的原因并非妹妹头难哄,而是为了配合戏多的师母。

拜访持续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大人们互相交流,小孩子各自熬各自的时间。

南目那音后半截忍不住开始摸鱼——

她用系统看了部皮克斯早年拍摄的动画电影,只分出一缕注意力,发现塔矢亮有动作了,再妆模作样的注视过去。

人的眼神是有重量的。

妹妹头肉眼可见的开始坐立不安,最终提前离场了。

南目那音:男孩子真好啊,茶话会想逃就逃。

——不过目标消失,姑且也算完成了师母的任务。

下午时分,该告辞了。

南目那音觉得有点累,越发肯定了【社交=工作】的公式,突然有点不敢想以后的日子了——

日本这个社会环境感觉好累啊,果然挣够钱后,就退休去中欧生活吧。

感觉瑞士啊,列支敦士登一类的国家很适合养老——

哦,不对。

新时代瑞士已经成了笑话了。

倒是列支敦士登,风景不错,邮票好像也很有名……

此时的二楼,塔矢亮正坐在卧室的窗前往下看。

庭院里多是灌木,没有遮挡视线的大叔,稍稍拉起窗帘,就能直接看到门前。

母亲正在和客人们告别。

客人。

指半田幸子女士,还有南目那音。

——她获得了新的家庭,新的身份,但用的还是原来的名字。

不过此时,已经和他记忆里完全不一样……

不对。

这里虽然很适合说这种物是人非型的电影台词,但讲究现实的小学生塔矢亮知道——

那家伙根本就没变。

南目那音一直是个小动作很多的人(主要是为了避咒灵)。

身上零零碎碎的一堆,日常丢三落四,需要低头去捡,有时候走着走着,还会突然变向。

——效果和那种路走一半突然突然摆poss大喊奥特之光,又或者原地投篮的笨蛋,其实没什么区别。

但因她很自然,动作也和缓,所以从来没被注意到。

大人们,尤其是市河小姐,甚至会在背后夸她成熟稳重有条理。

接着是霸道。

乍一看看不出来,但小孩子会反感被管束。

于是塔矢亮记得每一次,每一次站起来时,被她说“你走那边”“今天不要坐电梯了”“绕开安全通道”的话。

(主要是为了帮人避开咒灵)

——她甚至会在说完话后,持续目视你的眼睛三秒以上,确定你点头了,才重新移开。

今天也一样。

她坐在主位的侧手边,却理所当然的借助递东西的机会,帮长辈决定吃什么,吃盘子里的哪一块。

现在嘛……

塔矢亮又往窗前趴了一点。

两位女士在道别,但可能又聊起了什么感兴趣的话题,热烈的笑了起来。

南目那音站在一旁安静听从。

不。

也就看着是安静听从——她本人大概率已经走神好一会儿了。

是的,南目那音非常热衷于走神,还都走的很投入。

(一般是在看系统)。

只是神态变化隐晦,基本看不出来。

塔矢亮一开始也看不出来。

但她走神,等于她没有在听你说话,所以回神后,有那么十几秒,她会用重复、反问、感叹一类无意义的句子,做简单的过渡和试探。

塔矢亮至今也无法凭肉眼判断她是否在走神——

但如果有那么十几秒,南目那音说的话里信息密度骤降,反而语气变丰富了,那说明她开口前,九成九走神了。

还有眺望远方的动作——

看似好奇,实则是因为无聊,心里同步腹诽你们不累吗?

塔矢亮:……

作为一个观察力优秀的小学生,他深切怀疑自己因为个人恩怨,出现了什么根深蒂固的偏见——

明明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现在统一一回顾,怎么感觉她这个人,哪怕不是骗子,也绝交的不冤呢?

但在这一连串的对比下,塔矢亮突然发现:

最起码在下棋时,她的眼神是真的。

专注,渴求,闪闪发光,甚至会不自觉的舔嘴唇——

对弈不止看棋盘,还要看对手。

——塔矢亮发现这个小动作很多次了。

她自己可能没察觉,但总让他感觉,南目那音对围棋的渴求,不是求知,而是一种带着很强攻击性和目的性的食欲。

时常会觉得她要咬人。

于是还专门给她带了巧克力。

——原本是想带泡泡糖的,感觉耐嚼持久一点。

——但是母亲推荐了巧克力,家里也只有巧克力。

思绪走到这里,小学生再次想起了母亲的话。

【去辨别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确定那些打动你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过】

“嗯……”

——对待围棋渴求且旺盛的攻击欲是真的。

接着是环境变化的部分。

人都想要获得更好的环境,不择手段的去争取。

这点其实不用母亲说,多看点电视节目就知道——

塔矢亮要真的不懂,就不会因为“她想接近父亲才跟我做朋友”而生气了。

好的是南目那音没有变。

电视里总爱演的,那种发迹后小心翼翼维护利益,以此为荣的;

又或是得到了就不再珍惜,大肆炫耀浪费的反应。

统统都都没有。

她就只是——

目标达成了?

达成就达成了吧,下一步呢?

又好比那次意外看到柿子饼的包装,暴露了孤儿院的事。

——那暴露就暴露了呗,下一盘棋呢,不下了吗?

塔矢亮突然就想:这不是挺好的吗?

虽然好像有点气人,但他觉得是优点的优点,都还在她身上。

想到这里,小男孩从窗前站了起来,打开了半田家送来的卷轴盒。

“养真……集?”

繁体汉字没标假名,大段大段生僻的内容他都不认识,只能跳着看。

但哪怕不懂的人,也能看出最基本的整齐,字形间的娴熟,甚至平静。

【安在道中,名曰归真;守根不离,名曰静定……】

这行字他认不全,也理解不了是什么意思——

但手指停在静定归真那一句上。

他想:“是我说过的话。”

句子本身,是他从棋院里一条横幅上看的,至今理解有限。

但在这里看到,最起码说明那家伙有记得他说的话。

塔矢亮稍微有点欣慰。

但下意识回忆了下那一天后,他又想起了她听完话时的眼神。

塔矢亮:……

是记忆出错了吗,突然感觉那个眼神好像是在包容什么傻孩子?

男孩下意识想生气,但又立刻集中注意力,拐回了自我反省的路上。

“别人没有当做伤疤的事情,擅自同情又擅自抱歉,是很傲慢的。”

“但擅自赋予他人期待,又擅自感到失望……”

“这难道不傲慢吗?”

仔细想想过去,南目那音根本没怎么假装。

考虑到她现在有在认真道歉——

塔矢亮心说实在不行,我原谅她好了!

但接着,他又想起那盆被折断的兰花。

——直接送那个上门,是有点过于激烈了。

男孩思索三秒,起身出门,跑出院子时,顺手从廊角端走了一盆大阪五针松。

繁茂,吉祥,忠诚,高贵——

具体什么寓意他不记得了,但它肯定是和兰花差不多的好植物!

“小亮?”

“我等下回来!”

结果出门,没人。

路边,没人。

他似乎在转角的地方,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对了,主宅附近没法停车,必须要到路口才能乘上交通工具!

然而刚跑到转角前,塔矢亮听到了南目那音和半田女士说话的声音。

塔矢亮:……

等等这个场景好熟悉!

那边,南目那音似乎在抱怨他难哄没反应。

塔矢亮有点生气,但不多。

但接着,他听到半田女士说:“小南是在质疑我的指导吗?”

“那不然呢。”

南目那音并不是个情绪激烈的人,抱怨或是反问,语气都很平和。

“一开始说送礼,但被回了折断的兰花。”

“抄经卷完全没有看。”

“还有……”

后面的声音,再次在塔矢亮耳边变成了层层叠叠的回音。

他就想说——

果然还是骗子啊。

礼物是别人让寄的;

道歉是别人要求的;

就连他说过的经文,都是别人指导了才写的!

塔矢亮此处本该有一个【勃然大怒.jpg】的表情,无奈人被气的整个脑袋都懵了一下。

于是他端着花盆,表情空白,但依照着原本的身体惯性,居然下意识又往前走了两步。

走出拐角后,半田幸子一抬眼正好看到他。

“哎呀。”

温柔美丽的女性发出了故作惊讶的声音:“亮君是有什么事吗?”

抬手掩唇间,眼神自然扫过他双手——

嗯,很好。

小孩子,同辈,这边也补送个礼物,双方互相道歉和好,基本就没事了。

——往后不知道三五六七八十年呢,总归要好好相处的。

然而这边,塔矢亮仿佛才刚刚回神。

他彬彬有礼的鞠了下躬,说:“您好,好久不见,身体安康。”

仿佛一个卡住的AI。

接着原地弯腰,把五针松墩在了墙边的地上。

半田幸子:“唉?”

“母亲说要装饰院子,我帮忙摆一下盆景,打扰到您了抱歉。”

塔矢亮二鞠躬。

半田幸子:“但是——”

“事情做完,我告辞了,远走不送。”

塔矢亮三鞠躬退场。

完全不在乎这里不是他家花园,不是他家院子,甚至不算是他们这个街区的范围——

仿佛他喘着气跑这么远过来,就只是为了往公共场合里丢个花盆,社会公德心极差。

半田幸子:“啊呀呀。”

毕竟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望见那道背影,感觉应该叫停问一下。

但多看两眼,又觉得叫停了他才是不礼貌的——

旁边,南目那音幽幽的叹了口气。

“我说他不好哄吧。”

她当初还说不想深入接触呢,还不是不知不觉就成了“有约定”的关系。

半田幸子转头过来:盯。

南目那音叹气:“礼物都送了,我也有盯着他看。”

半田幸子说果然啊:“小南还是想质疑我的思路吗?”

说完兀自做了个含冤愤恨的表情,摸了摸南目那音的发顶。

“……他会追出来,显然就是已经起效了。”

说到这里,半田幸子顺势回忆了下她们刚才的对话。

啊。

头顶仿佛有个灯泡突然亮起。

——这是听到她们对话的内容,又重新生气了?

南目那音:“师母?”

塔矢亮是烦人不是气人,看走的多有礼貌,您不至于吧?

半田幸子回神,说:“是有点烦人了哦。”

幸子女士喃喃自语:“思路清晰不好带着走的男人,本身就很麻烦了,居然还是苛求真心的类型——”

说到这里,她没忍住发出了 “啧”的声音

“人说三岁看到老。”

半田幸子转头:“切记哦小南,这种,就是绝对不可以找来当老公的类型。”

南目那音:……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看他的心态,可能和你看他时差不多。

总之——

拜访结束,从社交层面上讲,南目那音和塔矢亮,姑且算是“重修旧好”了。

南目那音重新回山上,开始相对平和缓慢的静修。

到九月后,秋分。

趁着皇灵祭,南目那音在一次聚会中,正式拜见了老师的朋友们。

拜见地是一间茶室。

不过说是“室”,面积本身更接近园林——

建筑本身的形制不算标准,她进门时甚至扫到了间钓殿,支撑用的是罗马立柱(主要是花纹),感觉但凡是个老古板,看了都得被横着抬出去。

但屋里这一水的大师们,居然都还好。

南目那音奉茶时,忍不住再次想——

果然因为是漫画人物的缘故吧。

虽说都是混传统圈子的老古板,但古板有限,感觉比二十年后的日本男人都还要开明爽朗点。

完成见礼后,她告退出门,转去女客呆的地方。

途中经过花园,她目光一顿,仿佛看到了几个小孩。

不是——

今天没有面见同辈的环节吧?

南目那音记得师母专门强调过,不然塔矢亮出场后,她俩就算不打起来,横眉冷对的也不好看啊?

怀着有点疑惑的心情,她从侧门入内,悄声询问了下师母。

师母端着茶杯遮掩神色,半晌后,想起来了。

“应该只是茶室主人家的儿子吧。”

“都是吗?”

半田幸子一愣:“西门家就两个儿子,你看到了几个人?”

南目那音:“树影晃动没看清,但最少三四个。”

不过西门——

她觉得姓氏有点熟悉,反手搜了下系统记录。

是《花样男子》。

西门总二郎家。

——和那个出生就送马尔代夫十日游的道明寺司同一片场,码一码,勉强算男三。

这边,半田幸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说:

“能进来这里,肯定不是外人,你要是遇到了,记得大方打招呼。”

“好哦。”

“他们家弟弟年纪小了点,但哥哥只比你大两三岁吧——”

南目那音心说西门还有哥哥的吗?

又仔细搜了下关键字。

嗯,还真有。

这个哥原作没有正面出场,设定上是成年后就离家出走了——

西门总二郎当了小半辈子的花花公子,人都要毕业了,突然上位继承人,专业都险些不对口。

这个哥的名字叫——

“西门胜一郎。”

师母的声音让她回神:“这位胜一郎君风评相当不错,要是见了觉得不讨厌的话,小南试试多相处吧。”

南目那音:……

南目那音感觉不对。

——这话说的,怎么那么像是大龄相亲角的主持人?

她抬头,目视师母。

师母淡定的目视回来。

南目那音努力发射眼神: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不对。

之前看到塔矢亮,您似乎就是从这个角度品评的人家——

为什么?

师母笑眯眯的说:“当然是为你好啊。”

现在是2000年。

脚下的这个国家,叫日本。

她们日常生活,并大概率一直生活下去的,是这个国家最传统、也最封闭的圈子。

不论是社会风气、公众取向、文化惯性还是其他什么的——

早在20年前,半田幸子读书的时候,就总有人说世道变了。

但其实没有。

后来长大,她读书多了,发现早在明治维新的时候,就有人在说“世道变了”——

可能真的变了很多吧;

但也有很多真的没变。

所以她在此粗略判断,哪怕再过20年,有些事情依旧不会变。

在这个国家,人,尤其是女人——

——是不可以不结婚的。

南目那音是个目标清晰的孩子,也许有着什么光辉灿烂的梦想,但半田幸子认为:

作为一个长辈,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盲目鼓励一个女孩子,说【去吧,你一定能做到】;

或是【不用在乎他人的眼光】一类的话;

不止非常的不负责任,甚至可以说不道德。

想到这里,幸子女士放下茶杯,习惯性的抬手,用小指勾住弟子柔顺的发尾。

——就好像她这头长发,是我用了心才养出来的一样。

半田幸子想:清舟会教导她能力,让她留在这个阶级;

但我也要认真的教导她,如何在这个阶级里,更好活下去。

——结婚不是洪水猛兽,但挑男人必须字斟句酌。

半田幸子又想:小南有喜欢做的事,所以未必要卡点结婚。

但做事总有失败的可能性——

所以她得保证,孩子在失败之后,立刻就能找到一段体面的婚姻,为她的人生兜底。

好的丈夫,可是人生的安全阀呢(笑)。

“不过凡事过犹不及。”

半田幸子微微俯身,帮南目那音整理课下领口和衣角。

“碰到了再说话,没碰到就算,和你年龄相配的是长子,真当了宗妇也是很累的……”

南目那音躬身:“我知道了。”

说完起身离开。

她心想你尽管放心吧——

就算真的撞上了,能多说一句话都算我输!

结果还真就那么寸,刚出门不远,就遇到了西门家的两兄弟。

南目那音:……

物极必反之下,倒是值得去买张彩票。

双方是同辈。

关系是主人和客人。

西门兄顿了顿,开始礼貌的招待她去喝茶。

南目那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输了——

研究表明,人的心理年龄,会受生理因素影响的。

但南目那音从来没拿自己当真的小孩。

她看同龄人,乃至年龄差±10岁内的其他人,都有种看到田里青瓜芋头小土豆的感觉。

相亲?

想想都有负罪感!

但这里,请跟她念:

社交=工作。

于是她又看眼前的西门兄弟,心平气和的想——

哄小孩分什么输赢啊,不尴不尬的混过去得了。

接下来三个人真的去喝茶了。

日本茶道,好不好喝另说,但确实是把仪式感玩到了极致的一种艺术。

南目那音掐了个表:

光西门胜一郎烧水摆东西,就大半个小时。

之后二十分钟喝淡茶。

再二十分钟喝浓茶。

然后吃时令的点心,顺便围观他点茶——

总之大家都不用说话的,喝喝茶走走流程,看看回廊外的池塘,两三个小时唰一下就过去了。

南目那音起身告辞。

她自觉做到了不卑不亢,全程情绪平和稳定,连咒灵都不会擅自靠上来。

现在兢兢业业打工完毕,该下班啦!

理所当然的,她完全没注意到,就在自己背身出门的瞬间——

西门兄弟几乎同时动了下肩膀。

然后又同时突兀顿住。

哒哒哒。

随着脚步声远离,女孩的背影转过院角,彻底看不到了。

池塘那边,次第传来竹水具蓄满后敲在石钵上的声音。

两兄弟这才又同时松了口长气。

显然。

在小孩子,乃至少年眼里,南目那音所谓的平和稳定,和“柔软”毫无关系。

——那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

是一种时间和环境培养起来的,无时无刻在向咒灵宣告——

我看不到你们;

你们也不要看到我。

我不会靠近你们;

请你们也不要靠近我。

这样的感觉。

乍一看只是自矜自持,细究起来,却非常排他。

哦,师母训练过的笑容部分不会这样。

不过这次不是静坐了俩小时吗?

信我,人无聊走流程的时候,是不会想要笑的。

总之。

她自觉平平无奇的一次社交活动,在西门家的两个儿子,尤其是小的那个的记忆里,留下了非常鲜明的印象。

那就好像一副被烧掉了一半的日本画——

好的那半,有柔美的庭院,有温和的水汽,还有一直弥漫在鼻端的、缥缈的茶香。

但接近烧毁的那半,却是个被灰蒙住了的、冷淡的,只是站在那里,就像是在呵斥他别吵的影子。

影子端着茶杯,看着屋外的流水,只偶尔扫过他一眼,就匆匆带走了整个下午的时间。

观感上类似于撞鬼。

因为印象过于深刻,却深刻的又鲜明又模糊,以至于西门总二郎后来看了鬼片做噩梦时,梦里的场景再现中,她都意外站了女鬼位。

但女鬼变成她以后,似乎没那么可怕了——

小男孩保持安静,小心的蹲在草丛里。

就,怎么说?

好像是在规则怪谈里,守住了怪谈的规则一样。

西门总二郎做着噩梦,却莫名觉得还算安全,只是蹲在草丛里后,时间又被偷走了一整夜——

甚至清早醒来,腿还诡异的有点酸。

果然是什么怪东西吧她……

小孩子本该淡忘的记忆,因此意外维持了很久。

双方再次见到,是在两年后。

西门总二郎的小伙伴,道明寺司,有个姐姐,叫道明寺椿。

椿小姐原本说要上英德学园的——

但似乎在升学前,接了同班男同学递来的情书。

最终,被老母亲以“混校环境不安全”为理由,半道改送去了女校。

廉直女子学院。

道明寺椿觉得,母亲会在意这个,说明早早就在谋划,要拿她去联姻换钱了——

上女校,只是为了杜绝使会她“不纯洁”的存在,跟安全不安全的关系不大!

她超级生气,但没用。

清早试图落跑失败,被保镖们羁押着去了学校。

道明寺司说完了完了。

“暴力狂(指他姐)和老妖婆(指他妈)肯定要吵起来了,你们都帮我想想办法啊!”

于是F4——

是的,这里给没看过《流星花园》的解释一下,原作里他们幼儿园开始,就在自称F4了。

这四个小孩中的三个,集中在了道明寺家,各种严阵以待。

结果到了晚上,道明寺椿高高兴兴的回来了。

管家玉嫂来报信,说:“不止小姐回来了,还带了两个新同学一起。”

道明寺司当时就炸了。

他啪的一声,把限量的汽车模型拍在了沙发垫子上。

“我姐就是个笨蛋——”

小学生恨恨不平道:“那两个人,可能是老太婆专门派去哄她的,也可能是为了借她抬身价,才故意说好话接近。”

“一点戒备心都没有,接受了不说还直接带回家里来!”

“她也就喊的大声,打我有劲——她拿什么和老太婆对抗啊!”

沙发的另一边。

美作玲拿着另一辆小汽车,说:“这样擅自揣测也太不礼貌了,到底都是女孩子啊。”

西门总二郎赞同他的话,又觉得阿司说的也有道理。

于是他想了想,说:“随阿司吧,我们可以先考验下她们。”

“如果最后发现是好人,我们再道歉就好了啊。”

说完,咔哒,吱呀——

正厅的大门开了。

三个小男孩一起转头的瞬间,西门总二郎在一道熟悉人影的左侧,在背光模糊后又清晰的暖黄色下——

看到了南目那音神色漠然的脸。

我之前说5000字,但断章失败,干脆攒到一起周三换榜前发了,抱歉,但19000字,把整个情节写完了。

另,塔矢亮的八岁,不是一般人的八岁。

他设定上,属于是智商情商身体素质都拉满的那种类型。

下棋是围棋番男二号的天赋水平,擅长社交是写在设定里的(甚至写明了是擅长上流社会的社交),本人小学时期身高就164。

注:不二周助这种运动番的,国三时167。

他在平安幻想异闻录里是个近战阴阳师,能打的很。

最后惯例求留言,祝大家圣诞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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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社交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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