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在水阁外的宫人以及在远处护卫的韩重等兵士都闻声涌进水阁里来。
在宫人和兵士狐疑的目光中,言婉敏锐地察觉到一个事实——人们在怀疑她!
言婉愣住了,然而让她吃惊的还不止这些,皇帝和萧白竟然也赶来了。
终于,她眼底露出一抹冷笑,静默无声地看着这一场好戏上演。是了,她的确是着了皇后的道,所以皇后一晕倒,这些人就接二连三地赶来,仿佛是为了见证什么一样。她知道,这桩事不能善了啦。
言婉整了整衣衫,正准备行大礼,皇帝却匆匆做了一个“免”的手势。在错身而过的那一瞬,言婉看清了皇帝眼里的神色,有对这件事难以置信的惊怒,对皇后及腹中胎儿的担忧,还有对她深深的鄙夷和不屑。
言婉忽然感到一阵连她自己都难以理解的难过,旋即却又释然。是了,皇帝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她,就像她从来也没有看清过皇帝一样。
当看见紧跟在皇帝身后的萧白,言婉顿时觉得心安了许多,虽然她明白这桩事不会简单地了结,但毕竟她的夫君来了,她再不是孤身一人了。
言婉还来不及撕下那一张伪装的面孔,还来不及上前去向她的夫君寻求一个安慰的怀抱。萧白,他的夫君就行色匆匆地奔向了另一个女人——躺在榻上的皇后。他什么动作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只留给她一瞥中的怀疑与失望。
言婉难以置信,他竟然不信她,他竟然这么疑她?他怎么可以!
看着那个人欣长清瘦的背影,言婉不禁想起,去年她三朝回门的时候,他还同她说,以后会带她来南园赏花。殊不知,他们竟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南园的。只是,他必定早已忘记当初对她许下的承诺了吧。
既不守诺,何必许诺?
客哥,你记得你对她的山盟海誓,便不记得你对阿婉也有过同看千日红的承诺么?
方才皇后出事的时候,言婉就愣住了;此时此刻,她却是彻底呆住了,仿佛一个人被一群人接二连三地扇耳光,扇到已经麻木了。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她青梅竹马的前未婚夫,还有她一心一意爱着的夫君,无一例外地都怀疑她,而相信那个构陷她的女人。
皇后在皇帝的怀抱中,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带走了。
言婉没有转身,她没有去看那个离她而去的男人的绝情背影,只是一个人呆立在原地。久久地,一动不动,难以置信。
就在言婉失神之际,一方素白的绣着几朵莹蓝色小花的丝帕递到了她的面前。握着丝帕的那只手仿佛玉石雕刻而成,莹白如玉,十指修长。
言婉有些僵硬地缓慢地抬起头,然后看见了那方丝帕的主人——慕洵。
她想,这一切是多么的似曾相似呵。那日在上元节宫宴上,众人都向太阳一般耀眼的皇后投去倾慕赞许的目光时,也只有眼前这个男人注意到了她。
这个只有过几面之缘的男人,这个在她印象中,虽然长得十分出色但却形容模糊的男人,此时此刻,他的形象终于渐渐清晰起来。她想,他有一双看透一切之后却依旧温柔慈悲的眼睛。
面对那方素白的锦帕,言婉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像一个犹豫不决的小孩子。因为他们俩毕竟立场不同,他是皇帝的心腹,她却是凉州党党魁的夫人。
于是,言婉微微仰起脸,逞强道:“多谢尚书令大人的好意,只是妾身并没有哭,这一次也没有呕血,所以不需要手帕。”虽然她眼睛酸酸的,有泪花儿在里面打转儿,但她的确没有哭,至少没有让那些泪水流出来。
慕洵愣了一下,才淡淡道:“这方丝帕不是拿给夫人擦眼泪的。”
这回换做言婉愣住了。
慕洵伸手在自己头脸上比划了一下,反问道:“难道你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么?一头一脸的血,这可不符合你任何时候都仪态万方的安郡主的作风。再说了,眼睛看不到,难道连鼻子也不灵了么,都闻不到这些血带着多么刺鼻的味道么?”说着,慕洵就做了一个捏鼻子的动作,仿佛十分嫌弃言婉。
言婉这回简直呆若木鸡,她竟然把自己被皇后喷了一头一脸的血这件事给忘记了。
言婉有些狐疑地看向慕洵,可是,所有人都忘记了,连她的夫君都视而不见。为什么他却注意到?
仿佛看出了她的疑虑,慕洵平静说:“本公子只是见不得他们这么合起伙来欺负你一个小姑娘。”慕洵停顿了一下,又补充到,“虽然你也不是一个一般的小姑娘。”
这话再次让言婉呆住。他竟然说,他们合起伙来欺负她?她被欺负了吗?她竟然被欺负了!
慕洵拉着呆若木鸡的言婉就往水边走,一边走一边还说,“还是先把脸洗干净吧。”
言婉几乎是本能地挣扎着不肯,慕洵也停下来,说:“难道你想让更多的人看见你现在这副鬼样子。只怕到时候就算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言婉瞪了一眼慕洵,道:“我自己会走!”
“哦?”慕洵放开了手,“那也好,省得本公子还得费力拖着你走。你看着挺清瘦的,其实跟个小秤砣似的。”
言婉顿时气结,狠狠剜了慕洵一眼,朝水边大步走去。
言婉蹲在手边,一边俯身照水面,一边擦拭头脸上的血渍。
看着言婉几次要掉进水里的样子,慕洵终于忍不住,道:“还是让本公子帮你吧。待会儿你要是一个不小心栽进池子里,那两位可没有功夫来救你。”
言婉本来就委屈难过不已,现在还被慕洵这样嘲笑讽刺,心中的那一把怒火瞬间被点燃化作了一股邪念。不由分说地,言婉卯足力气,狠狠推了慕洵一把。
慕洵却反应极快,一把反握住言婉的手,手上也不知使了什么巧劲儿,不仅自己安然无恙,反倒把言婉几乎推进池子里去。言婉脸色一白,慕洵却又手上一使力,把她给拽回来了。
慕洵脸色变了,冷声道:“本公子好心帮你,怕你掉进池子里淹死了也没人知道,没想到你却这么狠心,竟然反过来想要本公子的命。既然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那么本公子就不枉做这好人了,你高兴怎样就怎样!听说这南园是陛下从前送你的,那你肯定知道,这池子深着呢,别说一个你,就算十个你叠起来也淹得死。这池子水深,这会子人们又正忙着呢,你要是一个不小心失足掉进去了,放心,只咕嘟咕嘟冒两串水泡就完了,没人会注意到你。”
慕洵说完话就起身往回廊上走,走了不过三五步却又折回去。
言婉一张雪白还带点儿血渍的小脸仰着,静静地盯着他,颇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意思。
慕洵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言婉,一把从对方手里夺过那方手帕,道:“安郡主既然这么能耐,想是不需要下官的这方手帕了。下官还是趁早把它拿回来,免得被安郡主一气之下扔进池子里。”
言婉目瞪口呆地看着慕洵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忍不住一下瘫坐在地上,默默地低声抽泣起来。
就在言婉哭得正伤心的时候,却听见一声叹息在头顶上方响起。
“你一个人在这里偷偷抹眼泪算怎么一回事,那个人根本看不见。”
言婉愣住,抬头一看,竟然又是慕洵!
“你怎么又回来了?”
慕洵说,“怕你一个人想不开,跳水死了。皇后现在正人事不省呢,你要是再出了事,这下可真够精彩了。”
言婉生性好强,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你不是说,我就是栽进水里,也没有人管么?”
慕洵蹲下身来,不顾言婉的挣扎,一边强行替她擦拭头脸上的血渍,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你这个人呐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明明心里委屈难过得要命,却还要强撑着。你要是不说,谁知道你受了多少委屈。谁又知道原来你这样四平八稳的一个人,也有撑不住的时候。何苦?”
言婉却还嘴硬,“谁说我难过委屈?”
慕洵反问道,“不委屈,躲在这里偷偷哭,算什么?不难过?出了这样的事情,自己的夫君撇下自己不管,却急匆匆地跑去关心另一个女人。至于那位么,好歹也是你曾经的未婚夫,毕竟也曾青梅竹马一场,竟然会这么想你。”
言婉终于不再死撑,却忍不住冷笑道:“这里的人,谁又敢站出来说一句,相信这件事与我言婉没有半分关系了?”
慕洵眼里没有了戏谑与调笑,严肃道:“我信你。”
言婉一愣,随即又冷笑道:“你又凭什么相信我?”
慕洵道:“因为你的聪慧不允许你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如果侯爷还喜欢皇后,那么你一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很多人都不明白,最完美的爱人始终是离去的那一个,离去的人在经年的岁月里不老,不死,永远如昨。如果皇后真的薨了,那么侯爷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她。凭你再好,又怎么争得过一个死人?你这么聪明,这个道理,你懂。如果侯爷不喜欢皇后了,那你就更没有必要去害她。因为她现在拥有的,原本就是你不屑一顾的;而她已经失去的,才是你真正在乎的。
“所以,这件事即便与你有关,也绝不是你有意设计的。可惜,你的夫君并没有心情来细想这些。而你青梅竹马的前未婚夫,曾经的太子、如今的陛下却不愿意信你。”
言婉这一回算是彻底愣住了,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却不再那么讨厌眼前这个赤口毒舌的男人,嘴上仍旧不肯承认,“算上今天,我们一共才见了四回面。可每回一见到你,就没有好事发生。”
慕洵却道:“的确,每回我们俩相见的时候,情况都不太好。可本公子却以为,应该换一种说法。”
“嗯?”言婉蹙眉。
慕洵道:“每次当你身处危难的时候,本公子就如观世音下凡,拯救你于危难之中。”
言婉反唇相讥道:“你是女人么?还观世音!”
“非也非也,”慕洵摇头,“佛教是从天竺传入我大胤的。其实,观世音原本是个男儿身,只是到了我大胤之后,才变成了女儿身。我想,观世音他老人家也很莫名其妙吧。”
言婉咋舌,没想到这看似吊儿郎当的毒舌男人竟然还这么博学。
看着言婉一脸的吃惊表情,慕洵忍住说,“好了,你别这么盯着本公子看了,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本公子知道,本公子是人间看不到的绝色。你虽然比不上皇后美,但平时打扮打扮也勉强算是闭月羞花了,可你现在这一头狗血的样子就不敢恭维了。”
言婉简直气结,“谁一头狗血了?”忽然间,又似乎发现了什么,她一脸得色,“我若是一脸的狗血淋头,那么尚书令大人岂不是骂皇后是狗?”
慕洵一副绝倒的样子,那根白净纤长的食指哆哆嗦嗦地直指着言婉,“你这个女人,简直,简直不可理喻,最毒妇人心,指鹿为马,满嘴胡说八道!”
言婉嘲笑道:“我看你现在这幅样子才是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慕洵恨恨道:“你身为妇人,难道不知道七出的第六条就是犯口舌么?你说话这么刻薄,小心萧侯爷迟早有一日要休了你!”
言婉反唇相讥道:“我夫君休不休我,就不劳尚书令大人你操心了。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吧,二十好几的人了,莫说妻子,便连一房妾室都没有,莫不是有什么隐疾吧?我府上有一位顾大夫,医术极好,能够起死回生。虽然不是专攻男子隐疾的,但想来大人的病他也是能治的。需不需要我向尚书令大人引荐一下呀?”
慕洵颤巍巍地伸着手指,“你?”
言婉笑得一脸的温和无害,“大人莫要动气,气大伤身。本来就身子不好,再伤了元气,只怕这病就更难治了。”
微愣了一下,言婉却又肃然道:“都是我的错,误会尚书令大人了。尚书令大人方才抓我时力气很足,应当不是有隐疾的样子。”
慕洵这才缓和了脸色,但还未待慕洵彻底平静下来,言婉又悠悠地说:“大人自己也说了,你是人间见不到的绝色,阿婉以为,这句话很恰如其分地说明了大人的美貌。”
慕洵右眉微挑,止不住地轻颤,直觉这女人又要口出恶言。
果然,言婉那一刻就说,“阿婉自幼同陛下一起长大,深知陛下向来不爱男女之事,放眼整个后宫,也就皇后一人得宠而已。皇后姿容绝代,而大人也是人间见不到的绝色,刚好是一对姝色。陛下不喜女色,大人身边也没有女人,偏偏陛下同大人又时时在一起,莫非……”
慕洵终于忍无可忍,恨声道:“言婉!”
见慕洵这回是真生气了,言婉这才住了口,只觉着自己心里畅快了许多,整理了一下衣裙和头发,站起身来,向慕洵告别。
言婉把那方手帕递给慕洵,道:“今儿谢谢你了。”
“通常情况下,你不是应该说,‘公子,待奴家将这帕子洗干净之后,再还给公子’么?”慕洵并不肯接那块帕子,“我给你的时候是干干净净的一张帕子,你现在还这样一张手帕给我算什么?你回去以后,洗干净了,下次再来这里还给我吧。”
言婉一愣,眼角眉梢间都有了些淡淡的哀愁,“可是我再也不想来这个地方了。”
慕洵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你就不会想办法在别的什么地方还给我啊?”
言婉却很认真地说,“你是陛下的心腹,而且我看着,来日你还会成为他的重臣。我再也不想同你有什么瓜葛了。”
慕洵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忽然有了一抹淡淡的忧伤,却转瞬即逝,“那这方手帕你就留着吧。”
说罢,慕洵就像一阵风似地飘走了,留下言婉独自一人愣在原地。她默默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帕子,嘴上虽然说着再也不想和慕洵有任何瓜葛了,心里却在想,如果他们不是身处这样势不两立的阵营里,说不定能够成为好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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