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婉主仆二人由斗雪引导着进入了凉亭。
言婉一进入凉亭,就见皇后半躺在软榻上。不再是记忆中纤腰楚楚的女子,皇后的腹部高高隆起,可见确实生产在即。当然这孕妇的形象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只是脸色异常苍白,那身儿穿在她身上的白衫子相形之下就显得有那么点儿灰了。眉眼间亦有倦色,似乎精神不济,这一切都让她显得很憔悴,仿佛再不是那个桃花树下惊世一舞的倾国色,不是那个大闹灵堂的决绝女子,亦不是大婚宴上那个盛气凌人的帝国皇后。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饱受生育折磨的寻常妇人。
自从进入凉亭内,红玉就一脸的不忿,敷衍地向皇后行了一个礼之后,便气哼哼地立在一旁。
皇后声音慵懒,问红玉,“怎么,你很为你家主子不服气?”
红玉不回答,也不看人,还是那副忿忿不平的样子。
皇后声音渐渐尖锐起来,仿若一匹正在被划破的绸缎, “夫人未嫁人之前可是京都明珠,多少世家女子学习的典范,怎么如今嫁了人反而不如从前了,连身边一个小小的丫环都管教不住了。”
红玉立即反驳道:“你胡说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家小姐?”
皇后似乎并不生气,仍旧是那副慢悠悠的神态,“本宫没有资格么?本宫可是一国之母,这大胤的女主人,除了大家,这普天之下便是本宫最尊贵。你说,本宫有没有这个资格?”说罢,皇后便朝侍立一旁的女官们使了一个眼色。
女官们立即会意,两个力气大的不由分说地按住红玉,皇后从娘家带进宫的贴身侍女阿朵上前去就开始掌嘴。
原以为皇后只是打几下出气,可阿朵却一直不停歇地打着,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红玉就挨了十几个嘴巴子,一张白生生的俏脸立即高高肿起。
饶是言婉脾气再好,毕竟红玉是打小跟在自己身边的,又一向维护自己,还曾经为自己舍过命,今儿这一顿打说到底也是为了自己。
言婉一把握住阿朵那只高高举起的手,阿朵一愣,看向皇后。
皇后朝阿朵轻轻点了一下头,阿朵这才放下手,退到一边。
言婉道:“这丫头是打小跟在妾身身边的,就像阿朵姑娘之于娘娘一样。这丫头今日犯下这样的错,都是妾身管教疏漏所致。娘娘本就是千金之躯,现在又分娩在即,实在不宜亲自调教下人,恐动了胎气。都说言传身教,妾身以为身教大于言传,所以愿意以身作则,教导底下人。”
说罢,言婉便礼数周到,规矩十足地向皇后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依照大胤礼法,像言婉这种有封诰在身的外命妇在寻常日子里见到皇后只需行一个揖礼就可以了。
红玉眼见着言婉为了自己受辱至此,又是忿恨又是愧疚,却是再不敢多言了。斗雪在一旁也心有不忍,低下头去。
言婉行完了礼,才整理了一下衣裙,站起身来。
皇后轻嘲淡讽道:“夫人既然肯代带本宫管教下人,本宫自是勿需再亲自出手。”
言婉道:“妾身谢娘娘宽和大度。”
皇后淡淡瞥了一眼红玉,又蓦地开口,“本宫只是有些好奇,夫人的丫环何以竟这般轻视本宫。难道是因为夫人同大家的那桩旧事?”
听见皇后这样说,言婉心道不好,知道皇后这是又要发难了。
果然,皇后下一刻就说,“本宫入宫之后,曾听宫里的老人讲过一个故事。现在,本宫就把这个故事告诉夫人。”
“先帝梦华六年的时候,大家也就是当时的太子在东宫举行寿宴,赴宴的公卿小姐很多,一个个都粉雕玉琢的。那时候的大家不过九岁,还是一个稚童。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娘娘就指着一屋子的小姑娘问太子,‘这儿有这么多可爱漂亮的小姑娘,镇恶郎要挑哪一个做妻子?’
“太子摇了摇头,说,‘这些我都不喜欢,一个都不要。’皇后又问,‘那镇恶郎喜欢谁?’
“这时候,太子突然指向了前方,开口说,‘我喜欢她。我将来长大了要娶她做妻子。’顺着太子所指的方向,众人看见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正仪态端方地走进了殿中。”
皇后说到这里,终于盈盈一笑,故作神秘地问言婉,“夫人,你知道这个小女孩儿是谁?”
言婉没有说话,嘴角却浮起一丝苦笑。
皇后拖长了声音,几乎是一字一顿,道:“那个小姑娘就是夫人你——当年年仅四岁的安郡主言氏阿婉!”
这个故事,听过的人不少,只是没有人想到皇后竟会这样毫无顾忌地把这件事翻出来说。
皇后继续道:“皇后就说了,‘那镇恶郎可要赶紧给婉儿聘礼,否则婉儿就被你舅舅舅母许给别人了。’太子说,‘那我就给阿难建一座宫室。’”
皇后指了一下四周,道:“南园是皇家的别宫,至于为什么叫南园,那也是有典故的。夫人生于梦华二年,因为出生时有奇遇,被破格封为安郡主。虽说是桩奇遇,却也是遭了大难的,所以夫人的乳名叫做——阿难。不知道本宫说得对不对?”
言婉依旧沉默以对。
皇后笑道:“阿难?南和难刚好谐音。所以当年的太子、如今的大家花了三年的时间建了这座宫室,就叫做——南园,因为这座宫室是大家给夫人的定礼。在夫人七岁那年,南园建好了。等到夫人生辰那日,大家便领着夫人来了这南园,园中种满了夫人最爱的千日红,传言西南角上那一小片还是大家不顾储君之尊,亲手栽种。千日红本不是什么娇贵的花儿,哪里都能养活,可为什么只有南园的千日红开得最好?因为,这南园的千日红得宫廷花匠悉心照料,所以开得比别处的更好。”
说着,皇后转向了红玉,笑道:“这南园原本是夫人的,这园中的千日红也是夫人最爱的花。如今却被连根拔除,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所以,你替你家主子不忿吧。”
红玉气得咬紧了牙齿,却生怕自己的莽撞再连累了言婉,不敢说话。
皇后又转向言婉,“故事本宫已经讲完了,夫人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言婉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了。枉她言婉一向自恃甚高,却总在这个盛气凌人的绝艳女子面前矮了半截。没有什么好说的,这不过是一个胜利者向一个失败者挑衅炫耀罢了。虽然败了,但她还是想保留最后的一点尊严。
皇后突然道:“你们都退下吧,我想单独和夫人说说话。”
宫人面面相觑,却不敢领命,都看向斗雪,显然斗雪是这里的掌事宫女。
皇后直视斗雪,道:“本宫若是动了胎气,可是你区区一个贱婢能够担待得起的,还是你全族人的性命可以来担待?”
言婉环视一眼周围战战兢兢的宫人和面色惨败的斗雪,叹了一口气,终是对斗雪点头道:“斗雪姑娘,你们出去吧,让我陪皇后说会子话。”
斗雪犹豫了瞬间,到底依言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临走时却又对皇后说,“娘娘,让阿朵姑娘留下来吧。娘娘若是需要喝个水,吃块糕点又或者要拿点儿别的什么物什,阿朵姑娘也好伺候。”
除了阿朵,宫人们都退出了水阁,红玉却站在原地不肯走。
言婉朝红玉轻轻点了一下头,示意她放心,红玉这才不情愿地离开。
水阁内,一时间只剩下皇后、阿朵和言婉三人,气氛颇为凝重。
阿朵直如木桩子一样侍立在旁,皇后和言婉两人也不说话。只是,皇后却一直一眼不眨地盯着言婉。言婉能够感受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想,倘若这目光可以化为实质性的利刃,只怕自己这会早就被戳了上千个窟窿。
许久,皇后终于开口,声音带着股凄然,“你可知道,我和阿渡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吗?”
听见“阿渡”那两个字的时候,言婉心里升腾起一种难言的滋味。萧白,字渡客,在清江里的时候,她称呼他二公子;后来在归途中,她称呼他客哥;如今,他们已经成婚一载,她唤他夫君。可是无论是哪一种称呼,都显得礼数有余,而亲昵不足,都不如这一声“阿渡”来得亲密自然。
而皇后,一直高高在上的她终于放下架子,不再自称“本宫”,而是自称“我”。因为,萧白于她而言,并非什么不相干的人,而是她曾经的情人——阿渡。
阿婉沉默了许久,才回答,“知道。”
皇后额角边的青筋顿时暴起,猛地将手边的那一盏茶掼在了地上,质问道:“既然知道,那你为何还要从中作梗,一意孤行地嫁给他?”
言婉平静地回答道:“娘娘错了。娘娘和侯爷没能履行白首之约,并不是妾身从中作梗的缘故,而是娘娘和侯爷有缘无分,就像妾身和陛下一样。至于妾身和侯爷的这一桩婚事,也绝不是妾身一意孤行地要嫁,而是侯爷一意孤行地要娶。世人皆知妾身未来大胤国母的身份,侯爷却执意要娶妾身,甚至不顾公公已经病危,不怕开罪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趁夜娶妾身过门,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侯爷的心意?”
皇后气得牙齿直打颤。
言婉却视若无睹,继续平静道:“其实,娘娘若能易地而处,自然能够理解妾身。娘娘又为何会嫁给陛下,不也是陛下一意求娶的结果么?娘娘做不了主,只能嫁给陛下;同样的,妾身也做不了主,只能嫁给侯爷。所以呀,妾身和娘娘一样,也有这许多的身不由己。”
顿了一下,言婉又道:“妾身没有娘娘的倾国之色,原是蒲柳之姿,但侯爷却不失为一个如意郎君,婚后待妾身甚善。侯爷旧居其华阁里原本种满了桃花树,但因为知道妾身喜欢千日红,所以便将那些桃花树都连根拔除了,全换上了千日红。侯爷的这份心意,妾身当真是无以为报,只可惜如今有重孝在身。侯爷前几日还同妾身笑语,等除了这身重孝,必定要和妾身生上七八个孩子,将来我们老了的时候,才能子孙满堂,承欢膝下。”
皇后呼吸越来越急促,面色也越来越苍白,一只雪白的手紧紧攥住塌下的锦被,忽地喷出好大一口血来。
那血溅了言婉一头一脸,她怔愣在原地。看着皇后前襟上、嘴角边乌黑的血,言婉隐隐感到不对劲。
皇后道:“我将死去。而你,将永远背负着毒杀皇后和皇子的罪名活着。夫人,你不是说自己做不了主么,那么本宫便替你做这一回主。”
那一刻,言婉在皇后眼中看到了那种宁可自己死,也要拖着她一起下地狱的疯狂与怨毒。
说完话,皇后才莞尔一笑,那一笑极美,美得让言婉心惊,她仿佛看见了一朵有毒的曼陀罗缓缓绽放。
一直像根木头桩子一样侍立在一旁的阿朵这时冲出水阁,扯着嗓子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侯夫人毒杀皇后娘娘了!”
言婉看着已经昏死过去的皇后,还有那雪白衣襟上令人触目惊心的乌黑浓稠的鲜血,感到脊背一片冰凉。
为什么客哥邀她来赏花,却迟迟未至?为什么皇后刚好在这里,还请了韩重作保,斗雪做说客?而此时此刻,她只是言语上刺激了皇后几句,皇后何至于就呕血,况且这血还是乌黑的?
言婉想,她这一回被算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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