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佑三年十一月末,新帝为先帝守孝二十七个月的期限终于届满。孝期一结束,宫中便传出消息:一个月后的万寿节,将大办特办。
此令一出,京城内外的大小衙门立刻忙碌起来。各地官员奉旨进京贺寿,通往京城的各条大道上车马络绎不绝,驿站一时人满为患。
城中商号闻风而动,纷纷张挂彩绸,贩运新奇货物。各大寺庙与道观也开始准备法会,整个京城沉浸在既庄重又喜庆的氛围中,静待万寿盛典的到来。
苏府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各处都洋溢着喜悦欢快的氛围,红灯笼高高挂起,福字春联贴在门上,映着雪的白,漂亮夺目。
收到万寿节大办的消息后,苏靖川一家自然是要进京贺寿的。而万寿节又正巧连着春节,赶回来自然是回不来了的,也只能在京城过完后,再返乡会冽关了。
启程入京时间定在了三日后的十二月初,启程前他们则决定现在府里过个小年,祭祖辞灶,也能顺便求个一路平安。
晨光微熹,冷风徐徐吹来,谈嫣然正站在院子门前,冷意拂过鼻尖,她突然打了个喷嚏,抬手揉了揉冻的红通通的鼻子。一边抬头看着凳子上的阿婼贴福字,一边指挥这左右上下,以防贴歪。
最后一张贴好后,阿婼被人扶着从凳子上下来,仰头看了眼自己刚才贴上去的一对儿:“国恩家庆,人寿年丰。”
红纸黑字的春联贴在门上,阳光正好越过院墙照进来,黑墨里特意加的金闪粉熠熠生辉,折射出点点星光。
院子里的老树落着“细雪”般的白花,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场景美不胜收。阿婼看的欢天喜地,回头就想叫谈嫣然也跟着看:“小姐,你快看……哎?小姐呢?”
谁知一回头,谈嫣然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帮忙打下手搬凳子的小厮听见动静,也回头看去,却见刚才还站着自家小姐的地方,此刻空无一人,他不明所以,挠着头疑惑道:“哎?小姐刚才还在来着啊……”
——
西院,苏望州的院子里,下人们忙进忙出,火红的灯笼已经高高挂起,廊下的推窗上也贴上了红字黑字的“福”。
谈嫣然来时,正撞上了刚从院子里出来的管家。老管家性许,今年正是花甲之年,在苏家待了四十多年。许是年轻时太过劳累,因此人已迟暮,腿脚腰背都不甚灵便,走路亦是佝偻着,亦步亦趋。
按理说,到这个年纪就早该回家休养了,但许管家无儿无女无婆娘,回家了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苏靖川念他一生劳苦,又与自己情谊深厚,不忍他年老离府无人照料,便将他留在府中悉心照看,颐养天年。偶尔交代些轻便的事务,以慰其心。
“哎呦,小姐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许伯看见谈嫣然,咧嘴一笑,模样慈祥。
“许伯,哥哥回来了吗?我来找他。”
院子门户大开,谈嫣然探头往里张望,却没看见苏望州的身影。
“还没呢。”许伯有些为难地笑了笑,“大少爷一早就出去了。虽说今儿个说了会早些回来,但具体何时,老夫也说不准啊。”
“要不这样,”许是看见谈嫣然有些失落的表情,许伯想了想,说道,“小姐若是不忙,不如先进去歇歇脚,坐等一会儿?正好小姐字好,也可以给大少爷院门上的春联题一副字。若是小姐还有别的事要忙,老夫就交代下人一声,等少爷回来了,便立刻去通传小姐,如何?”
谈嫣然叹了口气,思忖片刻,说道:“算了,我还是先回去吧,等哥哥回来了,让人来告诉我一声吧。”
“欸,成,那小姐慢走,老夫这就去交代下人去。”
“行。”说罢,谈嫣然转身准备离开。
谁知,刚转到一半,就听到了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说。
“行什么呢?阿然妹妹?”
谈嫣然被惊了一瞬,猛的回头看去,就见苏望州双手抱臂靠在墙边看着她,不知来了多久了。
见谈嫣然回头看自己,他又冲院子里扬了扬头,说:“来了怎么不进去坐坐?”
许管家也听到了身音,顺着扭头一看,就哎呦一声笑了:“你看看这,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那少爷小姐慢慢聊,老夫也就不打扰了。”
“嗯。”苏望州点点头,许老管家便笑着走了。
“行了,先别在这儿站着,听说你找我好几回了,前两天忙回来的时候很晚了,怕你睡了会打扰你,就拖到了现在,找我什么事儿?咱进去说。”
“行。”谈嫣然点点头,与苏望州一同往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正在打扫的下人们看见人纷纷打招呼,苏望州点头应付,随后吩咐道:“打扫完了就都先出去吧,我同妹妹有事要谈。”
得令的下人们应声,都快步走了出去。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他们两人了,连同院门也被关上了。
“进去说。”苏望州走进主屋里,谈嫣然在后面沉默的跟着。
这是她第一次进苏望州的房间,不管是重生前还是重生后。进去后,她大致扫了两眼便不再多看,同自己房间的格局差不多,又是下人们刚刚整理擦拭过的,很干净。
桌子上,一个精致小巧的香炉正冒着袅袅青烟,淡淡的檀香飘过来,攀上谈嫣然的鼻尖。
屋子里大部分下人们都还没收拾完全,可能是以为苏望州不会这么早就回来,如今炭盆没点着,茶水也是冰冰凉凉。
苏望州没想到屋子里连炭盆都没点,看着谈嫣然冻红的脸颊,他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坐吧,冷不冷?喝茶吗?要不先叫人进来弄一下吧。”
早知道刚才不耍帅把人都赶出去了……
苏望州懊悔的想。
“不用了哥哥。”
谈嫣然也跟着坐到了他的对面,同上次谈寻逐开始差不多,只不过现在,是她坐在了谈寻逐的位置上,换她来和苏望州谈判。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微妙,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似乎都在等着对方。
谈嫣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直接开门见山吗?要怎么问呢?直接问他你还是不是我的哥哥?
太难了,但凡换个人她都不会这么为难,可偏偏是他,偏偏是苏望州……
愣神片刻,谈嫣然短暂的闭了闭眼,随后深呼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开口。
“谈寻逐来找我了。”
“谈寻逐去找过你了吧。”
异口同声。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视线也同时撞到了一起。
谈嫣然的眼睛很亮,瞳色深黑,像是盛满月光的深夜,怔怔的望着她的眼睛,苏望州突然很轻的笑了,像是松了口气的释然,又像是卸下了包袱的轻松。
谈嫣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应该是什么都跟你说了吧,那关于我,你有什么想问的?”他还是那样笑着,看向谈嫣然的眼神堪称温柔。
谈嫣然放在桌子下面的膝盖上的手攥紧,指尖发白,即使听懂了苏望州话里的意思,但她还是想问个明白,只听她一字一句的说道:“你还是‘苏望州’吗?”
“不是。”苏望州也一字一顿,“但,我是苏望州。”
明明是那个意料之中的答案,但谈嫣然还是不由得心里一紧,像是有人捏住了她的心脏,快要捏碎了那样。
“你…是在伤心吗?”苏望州明白这个答案对她来说很残忍,但他必须要说。
他是苏望州,却不是‘苏望州’的替代品,霸占了他的身份非他所愿,所以他做的任何事情都不能算在‘苏望州’的头上,他不欠他的,因此他必须说清楚。
“对不起。”苏望州的声音很低,闷闷的听不出情绪。
对不起,让你伤心。
“没什么对不起的。”谈嫣然嗓子有些干,声音里带着哑,她呼出一口浊气,攥成拳的手忽然送来,她的手在发着抖。
“我没有伤心,很抱歉失礼了。但我其实…应该谢谢你的,苏望州。”
苏望州。
她没有叫哥,而是苏望州。
“我…”苏望州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自觉的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值得她感谢的事情,他不应该被感谢的。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应该了解我很多吧,我能听听吗?”谈嫣然打断他,看苏望州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她打断他,她不想听。
苏望州抬头和她对视。谈嫣然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很大,羽翼般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垂时投下浅浅阴影,惊心动魄的——让人移不开目光。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忽然闪过曾经在书店里偶然翻开的那本书里的插画,是一个知名画手画的那本书的女主——谈嫣然。
一样的眼睛和神情。
苏望州想,他可能永远都没办法对着她的这双眼睛撒谎。
或许,现在也没办法拒绝她了。
当年,因为那一眼,苏望州买下了那本书。现在,又因为这一眼,苏望州更加坚定了他自己那个几乎是异想天开的想法。
他要去试试,即使不能成功,但他仍然努力过。因为他不想看到那双眼睛伤心,不想让那双眼睛流泪,所以他一定要试一试。
苏望州忽然也觉得口渴了,匆匆倒了杯早已经凉了的茶喝下后才开口。
“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在那个,世界里,你是作为一本书里的主角存在的,我看过那本书,因此对你很了解。”
所以,知道她一直很想练武,就带她去校场,教她射箭、骑马、防身术。所以,知道她的性格,会多想、多疑,会特意跑来解释。
所以,他一直很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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