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音十几岁时极厌恶男女之事。
怪也许要怪,当初入宫训诫,听过太多教习嬷嬷所说:女子姻缘嫁娶的庄重,初贞如命的要害,仿佛一个女人,若没能在洞房花烛夜献祭给丈夫,她这辈子,就可以去死了。
而容音更是事关重大,她的丈夫,早注定了是未来皇帝。
可皇帝是什么样子的?
醒掌天下权,后一句接着就是醉卧美人膝,既是天子,也只是个男人。
容音头回真正地“看见”男人,是在老皇帝的炼丹房里,明黄的帐幔、浓郁的龙涎香,随行的嬷嬷飞快捂住她的眼,忙不迭地悄悄退出来,但她还是看见了。
白花花纠缠的躯体,干瘪萎缩的肌骨皮肉,像极了团蠕动的蛆虫。
费力地苟合,好似禽兽般。
不像人说的采阴补阳——更像是老皇帝苍老的半条命,正被那具年轻的躯体攫取着。
那就是皇帝。
那也就是男人。
褪了衣裳,那么干瘪、萎缩、不堪、狼狈……像条濒死的、发青的野狗。
那日炼丹房里年轻的宫女,比容音更小两个月,前皇后大抵因此而倍感威胁,擎等着容音十五岁及笄,忙找到个正当的缘由,说服老皇帝准许容音出宫,回了侯府。
容音难得念她这一份恩德。
容音那时原以为,那副“男人”的真面目,今后都会宛如毒蛇,盘踞在她的脑海。
让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可奇异地却是,容音有朝一日察觉,她竟不可抑制地,仍会为人着迷。
她明明早就认识宗云谏。
自懂事起便唤了十几年的四哥,却在十五岁的某一刻,容音突然好奇起,他的“真面目”。
好奇他的衣裳下,每一根骨骼的形状、每一道肌肉的走向,好奇他皮肤的温度和纹理……
他在朝夕之间与众不同了起来。
他的名字,突然成了于她而言,最短的咒语,但凡听见、说出,都裹挟些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在唇齿辗转、眼角眉梢间,藏不住,她隐秘而晦涩的情不自禁。
假若女子的初贞,当真如她的命般重要,容音至少想要自己选,究竟献祭给谁。
可那时的宗云谏要她听话。
并不是听他的话,而是她和他都要听,这世道天命的话。
容音那时满心以为,天命,也许会要了她的命,却直到与太子洞房花烛夜时,她才晓得,所谓初贞,也不过只是场绵延的钝痛,除了痛,既要不了她的命,也根本不值得一提。
太子同老皇帝一样沉迷修道,讲究清心寡欲,就连采阴补阳,他也有更偏好喜爱的侍妾。
容音则是尊他为皇位而供奉的神像。
谁会对尊冷冰冰的神像动情呢?
然而成为神像的代价也有的,譬如此刻猛烈迸发的痛快,究竟是因为那个人是陆行渊?
还只是她没做“人”太久了?
容音也分不太清了。
她被汹涌的潮水裹挟着,一阵一阵地推向高处,浮起来又坠下去,近乎要溺毙昏死过去。
夜晚的海漫长得仿佛没有边。
醒过来已经是翌日天明,入目素青的帐幔,沉水香温淡充盈,容音才想起,昨晚她没能回教坊司,还在相府呢,只陆行渊照旧不见踪影,听茯苓说,相爷早上朝去了。
容音听着懒怠地冷哼了声,心里腹诽男人的精神头真好。
当然,也并非所有男人。
他果真是很有些与众不同的。
翠竹帘子里漏进道道太阳雨,映在人高的穿衣镜里,风吹着墙上的光斑直晃荡。
陆行渊的房里没有妆台,茯苓搬把小凳给她坐着,好让丫鬟梳头,听见外头垂花门廊下,有人叽叽咕咕地说话,“哪里就累死她了……狐狸精……故意捱着等相爷回来呢……”
嗬——皇帝不急太监急,嫌她起得太晚呢!
茯苓听得拧眉毛,没等动身出去,听见容音幽幽地说:
“去支个法子给他们,累不累,自个儿爬上你们相爷的床,试试不就知道了?”
茯苓和梳头丫鬟觑一眼,心里也不敢编排相爷半点,忙挂不住地道:“这哪是能瞎说的!”
茯苓赶紧出门训人去了。
容音听见,丫鬟小厮们紧张不迭地求“孟姑姑”,待她进来,问道:“你在相府是管事?”
茯苓谦虚地笑,“管事算不上,只孔雀苑里那些姑娘们,有事都找我,府里其余这些小丫头子们,瞧我哥哥的面儿,就叫我一声姑姑,哦,我哥哥就在相爷跟前做事。”
“孟焦行?”
茯苓边支窗杆儿边嗯了声。
难怪瞧她也是个练家子,容音笑了笑,说:“先前在长信宫,倒是屈就了你了。”
茯苓顿显忠心,“都是替相爷做事,哪里谈得上屈就!”
容音早瞧她是个死心塌地的,没再多说,梳洗好了,便教备马车还送回教坊司去。
沈家虽就在隔壁,她也没打算回去。
两人出了澄院,仍往前一天进来时的南角门去,出了内宅垂花门,过道水上游廊,再穿过府上的花园、林荫道,没迈出门,背后急急地来了人,说相爷下朝回来了。
“相爷召沈姑娘留下用膳。”
陆行渊今儿比常日回来得早,茯苓说的,容音折回花厅,见四下正忙着从厨房传膳。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檐下婢女行礼,容音回头便见,陆行渊已换了燕居的月白常服,束白玉冠,玉质温润柔和,冲淡了眉宇间的凌厉,勾勒出几分温文尔雅。
容音无声睨着人,无端地略有些不自在,低头望向紫色的裙摆,竟倏忽好似空着。
重新赤条条、满身汗津津。
昨夜过分胶着了,陆行渊才抱着力竭的她,回澄院他的房间。
满屋的琉璃盏,四下里照得通明透亮,陡然白昼似得,教人无处遁形,她想教那些灯都熄灭,他却执意地不允许,偏要一寸寸地看着她,也偏要她看着他。
可有些事只适合在黑暗中做。
脱了衣裳时看得太清了,穿上衣裳就也仿佛没穿,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容音垂着眼没有吱声儿。
陆行渊进来眼也没抬,经过她,径直在上首主位落了座,淡声道:“今日由你来侍膳。”
“试膳?”
怪道他留她用哪门子的膳,原来是要拿她当根银针使。
容音在宫中倒也见惯了,不觉得稀奇,冷冷轻嗤声,“你如今可真是关起门来当皇帝了。”
陆行渊眉心微动,才瞭起眼皮瞧她,容音已自顾落了座,吩咐婢女道:
“布菜。”
想他亦是踏着无数尸骨,才走到如今的地位,他如何恨萧家人入骨,如今便有人如何恨他入骨,想要他的命,仇敌遍布,兴许卧榻都难眠,入口的东西怎能不谨慎?
难得他竟也会惜命,倘若有毒,索性就毒死她好了。
婢女迟疑着看脸色,陆行渊好整以暇动了动身,单手支颐撑着扶手,略微扬了扬下颌。
花厅中一时静默,他光看着她,似笑非笑没言语。
容音不情愿瞧人,待尝过所有的菜色,气也闷了个半饱,扔下玉箸道:“没毒,吃吧!”
说罢起身只管大步子走了。
背后没人拦,光茯苓小跑着跟上来,过了回廊,脚步慢些才道:“哎呀!相爷刚才,是说让你伺候用膳,您可倒好,自己先吃了个八分饱,相爷都得吃你剩下的!”
容音步子猛地一顿,才晓得自己听差了,可当银针和当婢女,难道有哪里不一样?
“那他也找错人了,我可不惯伺候他!”
容音坚定拧着眉,一劲儿出门上了马车,直回了教坊司去。
马车出相府时,见外宅各处守卫森严,更甚寻常,容音回去便听乐伎们的闲话,说中山王缺掉的两颗牙,传出来,是他当晚醉酒,回府时路遇前朝刺客,不慎负伤。
小皇帝听了,自然要派身边的太监,去探看一番。
而相府周遭有刺客出没,这才更令小皇帝忧心,恐相父不利,便命禁卫立刻加派人手。
哪门子的刺客?
乐伎们当庭明明看得一清二楚,私下难免又调笑,说小皇帝当真好一番殷勤孝心。
容音坐在屋里也听个热闹,他如今就这样狂,真没想过过犹不及几个字?
亲儿子尚且人心隔肚皮,何况个捡来的便宜儿子,如今关起门来做太上皇,待来日小皇帝长大成人,可不见得还肯认他这个爹,今日父慈子孝之蜜糖,明日也许就成砒霜——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宗云谏从前不是这般性情的,总归容音是早就看不懂他了。
无甚意思,回来才休憩片刻,管事嬷嬷又来敲门,进门对着满脸的笑,引见给她个女子。
柳条腰、细叶身,松松绾个堕马髻,盈盈一汪秋水瞳,瞧谁都媚态天成。
容音收回目光瞧管事的,问:“这又是作的哪出戏?”
“如今谁还敢做戏哄你?”管事嬷嬷怪怪地笑道:“相爷才派人来问了话,教坊司究竟是怎么条教人的,我哪儿还敢听不懂,你这性子,太硬,也是该跟人好好学学。”
“学什么?”
容音微皱眉头,再瞧向那女子两眼,心下也就了然了,不禁得冷笑。
“他嫌我性子硬,还是身子太硬?”
容音一时间心火甚重,烧得脸颊不由火辣辣地,嗤道:“我还嫌他怎么不去死呢?”
“嗐!这可不兴胡说!”管事嬷嬷吓得差点想捂她的嘴,虚动了动手,凉飕飕地劝:“天下男人的性儿,从来都是喜新厌旧,你要没些本事傍身,想想能勾得住人几天?”
“真缠不住了,你的好日子,可也就到头了!”
容音一哂,“想让我学?”
“好啊!”容音懒得多费口舌,只让人回话,“那就言传身教,让他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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