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归音坊

归音坊是潇湘一带最有名的乐坊，最风雅的去处。霓羽姑娘的琴箫和东方先生的曲子深受当地风雅之人的追捧，名扬江南，还远播江北。当时的文人墨客，雅士高族，见面时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最近有没有去听归音坊的新曲？

玉清竹这是第一次来岳州，既然岳阳楼正在重修不能游览，自然要来归音坊转转。

大门口没有什么装饰，两个守门人穿着干净得体的短打，规规矩矩站在门口，看见玉清竹，便满面微笑地弯腰行礼。

与门外的规矩清净相比，里面的景象堪称怪异。宽敞厅堂中间的几张桌子被十几个奇怪的人占据着，桌上酒菜狼藉。这些人大喊大叫，醉态无状。几个衣着典雅打扮得很文气的人只能坐在周围比较远的地方，皱着眉一脸嫌弃地喝茶。而坐在上面的三个乐师正在用琴筝玉箫专心演奏着优雅的乐曲。

玉清竹站在进门的地方四下看了看，便有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管事迎上来，客气地将他往边上的位置领。

可能是知道玉清竹看到今天的场景一定会疑惑，一面领他到一张空桌前，一面压低声音解释道：“真是抱歉，今日姜大官人带人来归音坊了。打扰您了。”

玉清竹在桌前就座，抬头看了看管事，“姜大官人，可是名叫姜禄祥？”

管事一惊，回头看了一眼中间那几桌醉鬼，摆摆手道：“客官不是岳州人吧？这姜大官人的名讳可不能这样随便提啊！”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悄悄指点了一下，“客官看见没有，中间那位，便是姜大官人。”

玉清竹其实早已看到，那边最中间的位置，坐着一个健硕肥胖的中年人，一身锦袍，绣着团花图案和万字镶边。在那群醉醺醺的手下中，他明显比较稳重有气势，那些手下也明显比较敬畏他，即使在耍酒疯，也还是跟他保持着距离。

虽然打扮得豪富无比，细看眉眼却猥琐凶残，举止虽然硬装得很稳重，却难以掩饰骨子里透出来的粗鄙。

管事低头询问要什么茶，玉清竹看着茶牌，借机问道：“我虽是外地人，却有耳闻。听说这姜大官人在潇湘一带，可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

闻言，管事被激出了一肚子委屈，立即悄悄道：“那当然！在我们岳州，就连知府大人，都要看他的眼色行事呢！看他养的这些打手，一个个都不是善茬，有些还是江湖上有一号的人物。我们岳州上下，都苦于他的势力。就连这次重修岳阳楼，也是他负责的。知府大人也没有办法啊！不让他银子捞足，这岳阳楼便修不了！”

他一口气说完，又有些自悔失言，慌忙闭了嘴，赶着去泡茶了。

玉清竹独自坐着，看着那边正在极力不受干扰将注意力集中在乐器上的三个乐师。周围那几个真正来听乐曲的人一个个都忍不下去，相继离去。不一会儿，周边的桌旁就只剩下了玉清竹一个人。

他悠闲地坐着，手臂半靠桌边，一根修长的手指在茶杯沿缓缓打着圈。隔着两张桌子的距离，冷眼旁观那边的纷乱嘈杂。在酒气熏天之中，琴筝的声音如仙乐缥缈，竟好似蕴着别样的优雅韵味。

忽然，那群醉鬼之间，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响起。

“这归音坊，只有这么几个弹琴的？”

这一句话出口，其他人立即停下喝酒，冲着上面的三个乐师喊叫起来，“唉！你们怎么回事？我们姜员外今天来归音坊，不是来听你们三个弹棉花的！你们那个霓羽姑娘在哪？还不赶快出来伺候！再不出来，拆了你们这破楼！”

那三个乐师本来还想不受干扰地继续弹奏，可是那些酒鬼开始摔盘摔杯，还作势冲上前去，吓得他们抱着乐器夺路而逃。

一群人拍着桌子狂呼乱叫起来，有几个还要掀开幔帐往后面冲，那管事的慌忙迎出来，陪着笑脸打躬作揖。那群人还不依不饶喊叫道：“霓羽姑娘在哪？赶快叫她出来伺候！”

“还觉得自己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大家闺秀呢！叫她出来陪我们姜员外喝酒！”

“什么乐师！一个女人能当什么乐师？都是当玩物，还摆什么架子？”

这几句话一出口，人群中央便响起了一声重重的撞击声。是酒杯拍碎在桌上的声音。几个醉熏熏的手下酒被吓醒了一半，慌忙收敛起方才的放荡，站直了身子。

主位上身着锦袍，满脸油腻的姜员外沉着脸缓缓站起身，威严地瞪着手下，沉声质问，“霓羽姑娘是名闻天下的乐师，你们怎么可以如此无礼？还不退下！”

他嗓音十分厚重，显得颇为稳重。可是，他这样的声音又明显是装出来的，其中的粗俗低劣再多的金银珠宝也掩盖不住。

他呵斥完自己的手下，脸上的怒容散去，皱纹上浮起几丝猥琐的笑意。在众手下的低眉顺眼中，迈着方步从桌后转出来，走到躬着身子的管事面前，声音也缓和起来。

“姜某不才，在岳州城也算得上是一个人物。久慕霓羽姑娘芳名，多次求见，一直未能如愿。今天我们弟兄已经等了这么久，难道霓羽姑娘还不露面么？”

管事正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身后传来一阵有力又有节奏的脚步声，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帘栊挑起，一位手托古琴的老者从里面走出来。

这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年纪，须发斑白。他一出现，众人看到的只是他消瘦的身材，走了几步，便越发显出他骨瘦如柴。深灰的麻布长衫随着脚步移动显出流畅的波纹，也勾勒出嶙峋的骨架。

管事看到这个人如蒙大赦，忙不迭退后两步，给他让出位置。那人走到姜禄祥跟前，清癯的面容一派温和，端正行了个礼，温声道：“姜大官人，我是归音坊的坊主，东方闻泉。”

姜禄祥挑起一边的眉毛看了看他，笑容敛去，脸色透着不屑，却又碍于体面，还是装得满不在乎道：“哦，东方先生啊。我刚才说的，你可听见了？”

东方闻泉道：“抱歉，霓羽姑娘今日身子不适，不能为姜大官人献技，还望姜大官人原谅。在下不才，近日作了两首新曲，还从未当众演奏过，我来为大官人演奏吧。”

姜禄祥听了，方才装出来的礼节再也维持不下去，满脸横肉顿时撂下来，目光阴沉道：“你这样说，就是不识抬举了。我今日来，是来看你的么？”

那起手下见主子沉下脸，气焰立即高起来，横眉立目盯着东方闻泉。

姜禄祥冷笑了一声，后退两步，在桌旁就座，大肚子紧紧裹在锦袍里，镶金的腰带都快要被遮没了。

“都是混江湖的人，霓羽姑娘不要太不够朋友。如果再不出来，就别怪姜某管不住手下这些弟兄了。”

话音刚落，那些手下便好像得了意，再次呼喝起来。这次得了主子的首肯，那气势几乎要把房顶掀翻了。

玉清竹依旧坐在那里，茶碗的盖子轻轻拨着茶汤上的茶叶。

这东方先生一看便是个文雅之人，面对这样的架势，根本应付不了。可是他的神情依旧很稳重，手中托着的古琴都纹丝不动，犹如傲立风中的一棵老树。

姜禄祥冷笑着对身边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几个手下得了主子的示意，更加嚣张起来，有两个甚至扑上前去，伸手要抢东方闻泉手中的古琴。

玉清竹拨茶的手停了下来，茶盖在手指之间微微一抖。

可是那茶盖并未飞出去，因为那两个打手抢琴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其实，当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甚至也没有特别的声音打断他们行凶作恶，但是那两个打手就是那样生生顿住，目光直勾勾凝在了一个方向。

一个身穿白色衣裙的女子掀起帘栊走出来。

她外表还很年轻，身材纤瘦，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眉眼清秀之极。素雅的衣裙上绣着精致的兰花暗纹，随着端庄的步态，布料荡起流畅的纹路，清素中透着难以掩饰的高贵和优雅。

她行动非常轻柔，并没有发出什么惊动人的声音，可是就在她出现的一刹那，那些蛮横不讲道理的家伙们竟然就那样停止了抢琴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她。

没有其他的原因，她美极了，整个人好似发着光。

这些醉醺醺的打手一个个愣在了原地，姜禄祥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张着大嘴，口水都快要流出来。

玉清竹目光扫过垂涎欲滴的众人，微微一笑，手指放松下来，指尖继续在茶杯口打着圈。

在众人的目光中，那女子淡然走到东方闻泉身边，接过了他手中的古琴，回身向姜禄祥浅浅地屈膝行礼。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竟没有一丝慌乱和紧张。

“霓羽不才，为诸君献上东方先生新谱的琴曲，‘醉春风’。”

霓裳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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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归音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