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月来客栈后院里,炉火映着两人的影子,一高一低,映在墙上,显得有些恍惚。
江琳坐在院墙边,抱着自己的大陶碗,一口气吞了半碗高粱米饭,嘴里还咬着一块羊骨头,啃得嘎嘣响。
林巧娘盘腿坐在他对面,手里握着一根竹签,不急不缓地剔着牙,看着这家伙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嘲讽了一句:“……你到底是有多饿?这客栈又没亏待你。”
江琳嘴里塞满了饭,含含糊糊地道:“嘿,小表姐,我这叫未雨绸缪,攒点本事,攒点力气,日后好下扬州。”
林巧娘眉头一皱,狐疑地看着他:“你要去扬州?”
江琳把最后一口饭咽下,拍了拍肚子,笑眯眯地点头:“对啊。”
林巧娘皱眉,她并不太懂扬州的事。她从小生活在北方,在她的印象里,北方的土地广袤,大马奔腾,粗犷的口音伴随着雄浑的黄土,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直接而直率,风沙与烈酒交织着这个世界最本真的气息。
她不懂扬州,也不懂江琳为什么一心想去。
她想了想,问道:“你去那边做什么?”
江琳笑了笑,随意地伸了一下懒腰,没有说。
林巧娘盯着他,沉默了一瞬,忽然问道:“为什么是扬州?”
江琳听到这个问题,忽然笑了一声,眼底透出几分意味深长的光。
他微微侧过头,望着天边的月色,语气漫不经心地道:“因为在扬州做狗,做贼,也比在北方做人强。”
林巧娘的眉头猛地皱起。
她盯着江琳,眼神里带着几分不解。
“你这话什么意思?”
江琳笑了笑,扭头看向她,眼神里透着几分她看不懂的东西。
“北方的天,永远是乱的。”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几分无奈,“这里的将军杀人,杀完再换,换一个再杀。战乱不停,谁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几天。”
“这里没有贼的路,也没有侠的路,只有兵痞的路。”
他说到这里,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冷意:“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容易死吗?”
林巧娘沉默了一瞬,缓缓地摇头。
江琳微微一笑,语气带着几分嘲讽:“讲道理的人。”
林巧娘愣住了。
江琳继续道:“北方的兵,活着不容易,他们抢劫、杀人、吃人,他们见不得别人活得比他们好。他们只信一个道理——拳头大,谁说话算数。”
“所以啊,在北方,你就算再能耐,最后也不过是被更狠的人踩在脚下。”
他眯起眼,嘴角的笑意却带着几分苦涩:“可扬州不一样。”
林巧娘不懂扬州,她只听人说起过那是个南方的繁华之地,有温暖的气候,有不一样的文化,有一条繁盛的大运河。
她听过二十四桥的明月,但她从未见过。
她听过三月开到绚烂的琼花,但她也从未见过。
她不知道江琳所向往的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习惯了北方的风土,习惯了北方人的直率,习惯了黄土漫天,习惯了烈酒,习惯了大马奔腾的土地。
她迟疑了一瞬,问道:“你觉得扬州就比北方好吗?”
江琳嗤笑了一声,语气淡淡:“哪里都不好。不过,在北方,想活着,就得把自己变成狼,或者变成疯狗。”
“可在扬州,哪怕是狗,也能活得比人自在。”
林巧娘心头一震。
她有些不愿意承认,但她隐隐觉得江琳说的,可能没错。
北方的将军更迭,战乱不断,谁都可以变成下一个刀下亡魂。这里没有安稳的生计,也没有安全的庇护,所有人都在这乱世里挣扎求生。
她望着江琳,忽然问道:“所以你想去扬州做狗?”
江琳耸耸肩,懒散地笑道:“狗也分好多种,有野狗,有家狗,有看门狗,有咬人的狗。”
“我不想在北方做人,做狗都做不成。可在扬州,至少能混口饭吃。”
林巧娘沉默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和江琳之间,似乎有某种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可以嘲笑他的□□往事,可以嫌弃他的嘴贱和油滑,可以吐槽他吃得多,可是……她似乎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他。
她从小在寒姨的庇护下长大,哪怕日子不算富裕,但她始终有客栈可住,有饭可吃,有地方练武,有人给她一本又一本的武功秘籍。
可江琳呢?
他是一个曾经想做贼、却发现连做贼的路都断了的人。
他活得比她艰难。
他比她更早地看清了这个乱世的真相。
他比她更早地明白,人命在乱世里是最廉价的东西。
林巧娘轻轻地咬了咬唇,最终低声道:“……你攒够钱了吗?”
江琳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了一声,揉了揉鼻子,笑得有些无奈:“还早呢。”
“马匹不便宜,路费也要不少。”他叹了口气,目光里透着几分遥远的向往,“再说,扬州的花船可不好上……”
林巧娘不解:“花船?”
江琳挑眉:“扬州的花船,可比这北方的青楼风雅多了。”
林巧娘听到这话,顿时咬牙切齿,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江琳!你果然还是个嫖虫!”
江琳连忙跳开,双手抱头,笑得满脸无赖:“哎呀,小表姐,怎么又翻旧账?”
“你不去扬州做贼,你是想去扬州当纨绔是吧?!”林巧娘怒瞪着他。
江琳嘿嘿一笑,眼神狡黠:“这不冲突嘛!”
林巧娘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跟这家伙的脑子确实不是一个路数。
江琳继续语气懒散地谈着扬州的花船、繁华的秦淮河、随水荡漾的画舫,像是在描绘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
林巧娘却听得心烦。
她不懂二十四桥的明月,不懂三月绚烂的琼花,不懂那些南方人吟诗对句、穿着丝绸长衫温声细语地谈论风雅。她习惯了北方的风,粗犷直白的口音,烈酒的辛辣,马蹄翻起的黄土,以及爽快的刀锋。
她盯着江琳,忽然问:“南方的武林是什么样的?”
江琳怔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放下碗,抖了抖衣襟,像个江湖说书人一样慢悠悠地道:“南方嘛,跟北方不一样,北方人骑马耍刀枪,南方人则讲究剑术、暗器、毒药、机关,玩花样的多。”
“江南有剑客,轻身如燕,剑走游龙,一柄长剑可敌十人;有绣娘,刺绣间藏杀机,丝线缠喉,割断人的命脉如剪纸;有毒师,草药炼毒,杀人于无形,江湖人但凡听到‘南疆五毒’这几个字,都会绕道走。”
“还有巴蜀的巫蛊。”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眸子里透着一丝异样的光:“据说,在川蜀深山里的巫家,他们养蛊、使毒、驭蛇,甚至能控制人的魂魄,许多人不信,可进了那片山的人,再也没有活着出来过。”
林巧娘听得皱起眉,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一丝排斥。
她不喜欢这些阴冷、诡异、潜藏在黑暗中的杀人手段。她更喜欢北方那种明刀明枪的对决,哪怕死了,也死得痛快。
她用竹签剔了剔牙,漫不经心地道:“你喜欢南方?”
江琳耸耸肩,笑道:“不是喜欢,而是适合。”
“北方适合兵痞,南方适合浪人。”他扭头看她,眨了眨眼,“你适合北方,我适合南方,我们不是一路人。”
林巧娘嗤笑了一声,眼里透着一丝不以为然。
她不觉得自己属于北方,她只是更习惯这里。
如果有一天,她活不下去了,她会去哪?
她微微偏头,视线落在炉火跳跃的光影里,思绪飘得很远。
如果不是去扬州……如果她的波斯语够好,她能去哪?
往东?去大海打鱼?
她摇摇头,立刻否决这个念头。她做不来,她讨厌潮湿的空气,讨厌每日与海浪搏斗,讨厌像水鬼一样泡在冰冷的海水里。
那……往西呢?她想到了去西域的路。
广胡子一定愿意,他和自己一样,都是被划在“非汉人”那一列的人。她是混血,金瞳黑发,广胡子是纯正的胡人,讲着不一样的语言,吃着不一样的食物,身上带着异族的血统和流浪的灵魂。
李寒梅……李寒梅肯定也愿意,她在北方没有牵挂,她的世界只有广胡子,广胡子去哪,她就去哪。
至于寒姨……林巧娘眯了眯眼,这个就需要费些口舌了。寒姨不是一个轻易走的人,她的根扎在神仙不渡,可如果这里真有一天待不下去呢?如果战火真的烧到这里呢?
她舔了舔后槽牙,眼里透着一丝狡黠。
——打晕她,带走。
江琳呢?
林巧娘转头看向江琳,这家伙还在自顾自地喝汤,咬着一块骨头,吃得满嘴油光。
她勾了勾嘴角。
——也打晕,一并带走。
江琳正喝得起劲,忽然感觉脊背发凉,抬头一看,发现林巧娘正眯着眼盯着自己,眼神带着几分危险。
“……小表姐,你看我干嘛?”
林巧娘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地道:“看你还能嚷嚷多久扬州。”
江琳莫名其妙地摸了摸鼻子,嘀咕了一句:“怎么,难不成你想拦着我?”
林巧娘没说话,只是低头剔了剔牙,心里暗暗盘算着,如果哪天真走西域,该怎么连这只小狼崽子一起带上。
西域的江湖,和中原截然不同。
这里的战场,不是城池攻防,而是无垠的沙漠,是骆驼商队,是草原游牧的掠夺者,是大漠里流转的黑市。
这里的人,不骑马,而是骑骆驼,他们的武器不是长枪,而是软弓和弯刀,弓短力足,适合在疾驰中射杀敌人;刀弯刃薄,适合用最轻的力道划破喉咙。
这里没有剑客的潇洒,也没有巫蛊的神秘,只有生存。
只有能活下来的,才是强者。
林巧娘忽然想,自己在这样的地方,能活下来吗?
她练的弯刀术,本就出自西域。
她的血液里,流淌着波斯人的基因。
她的金色眼瞳,在中原是异类,可在西域,或许并不会那么扎眼。
她可以带着弯刀,可以骑上骆驼,可以跟着广胡子去西域的商道,看那些驼铃悠悠的队伍,听那些异域的歌谣,在沙漠的篝火边,吃烤得香气四溢的羊肉,喝烈得能烧喉咙的葡萄酒。然后她会有自己的商队,总有一天回母亲的母国看一看,看看那里是不是人人金瞳。
她甚至可以学会西域的软弓,让自己的轻功配合弯刀,变成沙漠里最迅捷的刀手。
她缓缓地眯起眼,觉得这个想法竟然并不坏。
如果有一天,北方真的待不下去了,神仙不渡不再是神仙不渡,她可以走。
——往南,不如往西。
她在心里暗暗决定,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要走,她一定要带上寒姨,带上广胡子,带上李寒梅……甚至,把江琳一起捆了。
江琳这家伙,生在北方,可惜是个没脊梁的南方心。可等到了西域,哪怕他真做了狗,至少也能在沙漠里做一只狼狗,而不是扬州画舫里的家犬。
她想得入神,嘴角微微翘起。
江琳察觉到她的表情,忽然有些发毛,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小表姐,你怎么笑得这么……危险?”
林巧娘慢悠悠地舔了舔牙,低声道:“我在想,如果打晕你,大概要用几棍子。”
江琳瞪大眼睛,猛地起身,后退一步,警惕地道:“你、你想干什么?”
林巧娘看着他,轻轻一笑,缓缓道:“走西域的时候,把你捆了带走。”
江琳:“……”
江琳:“你是不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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