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巧娘靠着乌骓坐下,肩膀微微缩了缩。她选了个避风的土坡,铺开毡子,裹紧了外袍,咬着干粮,闭目养神。
夜色深沉,开封的轮廓静静地矗立在远方,黑色的城墙吞没了星光,城门外的荒野透着一丝阴冷的寂静。乌骓低头吃着料豆,时不时用尾巴扫过她的肩头,带来些许温暖。
她原本是打算住店的,可现在,这念头早就打消了。闹出这么一场风波,衙役或许不会专门为几个地痞设卡堵她,但住进客栈,总归容易被人盯上。更何况,她一身行头,金瞳黑发,乌骓又显眼,根本藏不住。
“……自己到底是进了江湖,还是进了狼窝?”
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又咬了一口干粮,满嘴干涩,心里却翻腾不休。
她到底还是冲动了。
本来只想给那人一个教训,没想到一连枷下去,竟把他的腿骨砸得粉碎。她闭上眼,能想象那人倒地惨嚎的模样,心里有些不自在。
“可他们骂我胡狗。”她在心里替自己辩解了一句。
在神仙不渡,没人会这样骂她。可出了那个小镇,她才意识到自己的金瞳、带着异域血统的五官,在这世道里意味着什么。
她咽下最后一口干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脑子里忽然闪过寒姨的叮嘱——
“江湖里,能忍就忍,不能忍,就一击毙命。”
她叹了口气。显然,她今天既没忍住,也没把事情解决干净。
正想着,远处的官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她下意识抬头,便看见一辆马车缓缓驶过。
那马车竟挂了四盏灯笼,在黑夜中明晃晃地亮着,显得格外刺眼。林巧娘皱了皱眉,这么显眼的行头,怎么看都不像是江湖客,倒更像是哪家的富贵人家,可马车上隐隐传来的低泣声,让她的心情微微一滞。
她仔细看去,果然,马车上的窗帘微微掀开了一角,露出几个小姑娘的脸,个个低着头,哭哭啼啼,神色惶恐。
林巧娘心里一紧,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可是,她只是拽紧了毡子,狠狠咬住牙关,逼自己移开视线。
“……别管闲事,别管闲事,别管闲事。”她在心里反复念着。
她知道这些姑娘是怎么回事。
自唐末以来,战乱频仍,灾民遍地,女孩被卖作奴婢是寻常事。如今五代乱世,奴籍并未废除,卖身契在官府备案,一旦入了籍,就成了别人的财产,哪怕逃出去,也会被官府以“失奴”之名捉回。
这世道坏得很,卖女儿的父母不一定狠心,他们甚至可能只是为了让孩子活命。可进了府宅的姑娘,有几个能有好下场?她是知道的。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还得去找江琳,她还得想办法进开封,她身上就剩二两银子,连自己都快顾不上了。若是江琳出了事,寒姨一定不会原谅她,她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
她又拽紧了毡子,垂下眼帘,把心硬了又硬。
“别看,别听,别想。”
她靠着乌骓,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可耳边的抽泣声却像是蚊蝇一般,嗡嗡绕着她的脑子不散。
“……救命……”
一声微弱的哽咽穿透夜色,透过马车的缝隙飘了出来,像是一滴烫人的水,落进她的心口。
林巧娘猛地睁开眼,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连枷的柄。
她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一瞬,可最终,她还是闭上眼,狠狠咬住牙关,逼着自己无动于衷。
马车的轮子碾过石板路,辘辘远去。
林巧娘裹紧毡子,紧紧地抱着自己,像是要把自己缩进黑暗里。
可她睡不着了。
她想着江琳,想着寒姨,想着那个倒在地上捂着膝盖痛哭的男人,也想着马车上那个哭着喊“救命”的小姑娘。
风越来越冷,她的指尖有些僵硬,心头却像被什么东西灼烧着,一片炽热,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她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走进了江湖。
这里的风太硬,太冷,太刺骨,带着说不出的沉重。
她缓缓睁开眼,天边的云层微微翻涌,夜色未尽,东方却隐隐透出了一抹浅淡的光。
天快亮了。
官道上的人流已经渐渐多了起来。
林巧娘抖了抖毡子上的露水,把它卷起来系在马背上,拍了拍乌骓的脖颈,让它跟上自己。昨夜的一切随着晨曦淡去,可她心里仍旧翻腾着压抑的情绪。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心上还有连枷握得太紧留下的淡红色勒痕,指尖微微发僵。
——昨夜那一车姑娘,早就不知去了何方。她也早就对自己说过,别管闲事,可现在,心里还是堵得慌。
她一脚踩上马镫,翻身上马,迎着晨风向开封城门行去。
城门外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开封作为国都,城防森严,守军在城门口列阵巡逻,几个胳膊粗壮的军士手按腰刀,冷冷地打量着过往行人。一旁的官吏坐在木案后,翻阅着一本册子,眼神时不时地扫过人群,似乎在找寻什么人的踪迹。
林巧娘将斗笠压低了一些,跟着人流缓缓前行。她的装束在这队伍里其实并不算显眼,江湖上的人来来往往,穿什么的都有,唯一扎眼的,是她腰间的弯刀和牵着的好马。
轮到她时,验路引的城门吏伸手接过,随意瞥了一眼,正要盖章放行,却忽然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仔细端详了一瞬。
林巧娘心里“咯噔”一下。
昨夜打那群泼皮的事,没这么快传到官府吧?
她眼神不动,面上也没露出异样,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手却悄然向后伸去,随时去够连枷。
可城门吏却忽然笑了笑,把路引往案上一拍,低声道:“姑娘,昨晚那几下子,真是利落得很。”
林巧娘一怔。
她抬眼看向城门吏,对方是个面目黝黑的中年汉子,膀大腰圆,身上带着股军伍气息,左脸颊上还有一道青印,显然曾被刺配军中。
林巧娘皱眉,低声道:“你认识我?”
“嘿,何止是认识。”城门吏压低嗓音,笑得意味深长,“昨晚那几个跛了腿的泼皮,在城外医馆里嚎了一夜,骂骂咧咧,说是有个金眼娘们打断了他们的腿。姑娘你这金瞳,打马一走,天不亮都能看见,认不出来才怪。”
林巧娘心里微微一紧,面上却仍旧平静,拱手道:“官爷若是因此要拿我,直说便是。”
城门吏一愣,随即大笑,拍了拍桌子:“拿?拿个屁!那几个泼皮,平日里欺男霸女惯了,昨晚该是他们没造化。若真是死在外头,官府也乐得省事儿,少几个祸害。”
他顿了顿,瞥了眼她背后的连枷,又看了看她腰间的弯刀。
“姑娘,你这手法,倒像是练家子的。”他似笑非笑地问道。
林巧娘没答话,只是淡淡一笑,伸手去拿自己的路引:“官爷若无事,小女便先入城了。”
可城门吏却忽然一拍她的手背,压低嗓音:“姑娘,此处不是说话的地儿。待你办完你的事,若是有空,到城外南边的庄子找我。一问李家园子便知。”
林巧娘心头一动,盯着他,低声道:“为何?”
“我一直缺个能教棍棒拳脚的师傅。姑娘既然敢动连枷打人,手底下必然有些功夫。若是有心教教我几个兄弟,咱们倒也不是白请姑娘白跑一趟。”
林巧娘没应声,只是看着他,目光深沉。
她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个人。
昨夜,她打折了几个泼皮的腿,以为会招来麻烦,没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一个欣赏她的人。更奇的是,这人是个城门吏,不仅没找她麻烦,反而还想让她去庄子里当棍棒教师?
她心里隐隐有些荒诞的感觉。
昨晚,她看着那些被卖走的姑娘,心里满是无力和愤怒,觉得这世道烂透了。可现在,她又在这世道里,遇见了一个并不想欺她、害她,甚至还想向她讨教的人。
——江湖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她压下千百思绪,把路引接过“李家园子,我记住了。”
城门吏大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随即放行:“姑娘,请吧!”
晨光洒落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城门后的开封,像是另一个世界。
熙熙攘攘的人群涌动,骡车,马车、挑担的走夫、串巷的小贩,满街都是热闹的叫卖声。比起昨夜城门外的荒凉,这里繁华得仿佛另一个天地。
林巧娘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她一时间恍惚。
昨夜她还在城外荒野里裹紧毡子,听着马车里女孩的哭声,告诉自己这世道就是这么残酷,她什么都做不了。可现在,她站在这里,看着街道上的人来人往,忽然意识到,这世道不仅仅是冷漠和残忍,还有人在这乱世里,想学一身本事,想活得更有力气。
她想起寒姨。
想起寒姨教她生存,教她如何在江湖里不被人欺辱。
她又想起那个城门吏,想起他眼里的那一丝真诚和憧憬。
这世道坏得透透的,可人心,却并不全是冷的。
她轻轻拍了拍乌骓的脖子“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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