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林巧娘策马疾行,冷风扑面。
她被风吹得有些清醒,思绪更加沉重了几分。
从陈留到开封,骑马要半天的工夫。
江琳轻功好,脚程快,如今怕是已经摸到了开封城外,藏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琢磨着怎么去取他爹的头。自己就算会飞也不可能在路上拦住他。
她追不上他。
但她并不慌。
江琳再怎么着急,也不会不做准备就贸然行事,开封城大得很,他就算下手,也得摸排几日,找路,踩点,探听口风……
她还有时间。
她只要赶在他下手之前找到他,就能把他拉住。
而且,她不是一个人。若是能把广胡子找到,那就能三个人一起想办法。
三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太多。
她在心里把事情捋了一遍,觉得这法子可行,心头的沉重稍稍缓解了一些。
可随即,她想到一个唯一的问题——
——路引。
她需要一个能光明正大进开封的身份。
如今乱世,城池之间的守备比往年更森严,进出城池,尤其是像开封这样的大城,若是没有路引,能不能进得去还是个问题。
要办路引,得先去陈留的县衙门开文书,按理说,她可以用月来客栈的名头,说是去开封置办货物,或者去见商会熟人,这些都说得通,也不难办。
但……
——办路引,需要银钱。
她得花钱打点。
林巧娘皱了皱眉,心里盘算着自己身上的钱,她出门带了二两银子和五百多文铜钱,够路上的花销,也够打点衙门,可若是到了开封再用银子疏通,肯定是不可能了。
——罢了,先拿到路引再说,到了开封再想办法。
她勒紧缰绳,转了方向,朝陈留县衙奔去。
陈留县衙门口,几个皂吏懒洋洋地站着,见她过来,眼神扫了一眼她身上的衣裳和腰间的刀,顿时收敛了一些随意,语气倒还算客气。
“姑娘是来办路引的?”
林巧娘点头:“去开封。”
皂吏眯了眯眼,没问她去做什么,只是慢吞吞地道:“进去说吧。”
林巧娘进了衙门,在大堂前站定,不一会儿,一个中年文书走了出来,神情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示意她说明来意。
林巧娘早有准备,开口道:“月来客栈的跑堂,去开封置办些货物。”
文书哦了一声,拿起毛笔在案前的簿子上写了几笔,头也不抬地道:“三百文。”
林巧娘面色不变,伸手从袖中掏出五百文铜钱,轻轻地放在桌上。
文书的笔顿了一下,嘴角微微勾起,手指随意地捏起铜钱,轻轻在掌心转了一圈,随即笑着点头:“办得快些,姑娘稍等。”
他收起钱,转身进了内堂,不一会儿,便拿着一张盖了印的路引出来,递给林巧娘。
“开封路引,五日内有效,出城时需向守城军士报备。”
林巧娘接过路引,抬眼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
文书摆摆手,笑容不减:“姑娘客气。”
林巧娘转身离开,脚步稳稳当当,表情冷静得像是这事做过无数次一样。
等她跨上乌骓,策马离去,县衙门口的几个皂吏才低声议论了几句。
“她是月来客栈的?”
“那地方没听说过有跑堂的带刀啊。”
“哼,你见过哪家跑堂的,能骑这么好的马?”
“谁知道呢……反正拿了钱,关咱们什么事。”
他们嘀咕了一阵,随即便又散了,各自去忙别的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夕阳西下,余晖如同被熔金浸染,洒落在远方的天际。
林巧娘勒紧缰绳,终于在黄昏时分看到了开封的城郭。
那是一座庞大得令人心生敬畏的城池,城墙高耸,厚实巍峨,在暮色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她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城池,站在官道上遥望,竟有种置身于另一片天地的错觉。
“……这就是开封啊。”
她低声喃喃,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
这是庙堂,是天下珍,是大势滚滚流转的中心。而自己不过江水涛涛之下的一尾小鱼。
可惜,城门已经关了。
天色已晚,守城军士早已落下城闸,不再放行,她再怎么着急,也只能在城外的村镇里寻个客栈歇息,等明日一早再入城。
她翻身下马,把乌骓牵到镇子里的一间客栈门口,刚要进去,忽然察觉到四周有些不对劲的视线。她皱了皱眉,回头望去,果然看到几个衣衫破旧、神色不善的男子,正站在街角盯着她和她的马。
——麻烦来了。
她骑的乌骓,太扎眼了。
这匹马身形高大,通身黑如墨玉,鬃毛油亮,一看便知是千金难求的良驹。
若是在神仙不渡,她尚且能仗着寒姨和广胡子的名头,压住小毛贼的心思,可在这开封城外的荒村镇上,她不过是个孤身的少女,带着值钱的东西,简直是活靶子。
更何况,比起这匹马,她自己的相貌更扎眼。
她一直知道,自己的金瞳是个麻烦。
可在神仙不渡,她从未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寒姨、广胡子、张莲莲、阿昭、江琳,没有一个人因为她的血统而嫌隙她,她从小便自在地活在镇子里,从未被人恶意议论过。
可这里不是神仙不渡。
这里是乱世,连年征战,混血儿总是惹人嫌隙。
“哟,好大的马。”
一个矮壮的汉子走过来,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乌骓,脸上的笑意不怀好意。
“一个小姑娘骑这么好的马,是不是该让哥哥们也试试?”他伸手就要去摸马缰绳。
林巧娘侧身一挡,冷冷地看着他:“滚开。”
汉子一愣,随即脸色沉了下来:“小娘皮,口气不小。”
旁边几个同伙也围了上来,其中一个满脸刀疤的男人瞥了她一眼,忽然“呸”地一声,吐了一口痰。
“妈的,胡狗。”
林巧娘的心猛地一跳,瞳孔骤缩。
她的呼吸一滞,胸口一股燥热的气猛地窜了上来。
“胡狗?”她缓缓重复了一遍,目光冷冽。
“怎么,不是吗?”刀疤脸嗤笑着,“瞧你这眼睛,哪里像汉人?我看你爹娘八成就是被俺们大军砍死的胡蛮子。”
几个同伙哄笑了起来:“哈哈,说得对!”
“瞧她这副模样,指不定是哪路胡商的杂种!”
“这种混血儿,也敢骑这种马?怕不是偷来的!”
林巧娘的指尖攥紧,手心发烫,心头那一股燥气直冲脑门。
她从未被人这样辱骂过。
从小到大,她在神仙不渡被养大,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镇子里的一份子,可是到了这里,她才发现,她在外人的眼里,竟然只是个“胡狗”。
怒火直冲脑海,她的耳朵嗡嗡作响,理智几乎在一瞬间崩塌。
下一刻,她抬手拔出了背后的连枷,猛地一抡!
砰!
连枷的铁头狠狠砸在刀疤脸的膝盖上!
那人惨叫一声,膝骨当场断裂,整个人扑倒在地,满脸冷汗地在地上抽搐。
林巧娘喘着气,目光凌厉,连枷仍旧在手中虎虎生风,她的姿势让剩下几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可这一下,事情闹大了。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
“妈的!干什么的!”
她猛地回头,只见几个衙役提着刀朝这边快步走来。
完了。
她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下一瞬,她猛地转身,翻身上马!
乌骓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紧张,猛地扬蹄,瞬间冲入了夜色之中!
身后,衙役的叫喊声还在回荡:“站住!”
“拦住她!”
可林巧娘根本不敢回头。她握紧缰绳,低伏在马背上,心脏狂跳。
她太冲动了!
她明知道这世道混乱,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闹事,可她还是没忍住,直接下了死手。
她把人的腿打断了,现在,进城都成了个麻烦。
夜风猎猎,马蹄飞驰,她的心里五味杂陈,后悔、不甘、愤怒、懊恼……所有的情绪交杂在一起,让她胸口又闷又乱。
可事已至此,已经没得回头了。
她只能咬紧牙关,策马疾行,在夜色中寻找能藏身的地方。
等天一亮,衙役的注意力淡了,她再想办法进城。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缰绳,眼神逐渐冷静下来。
——江湖路远,处处杀机,她不能再犯这样的错了。
她的性子太烈,太冲动,招灾惹祸不说,连自己都要搭进去。
可是……
她低头,看着自己反握着连枷的手指,微微发白,心脏仍旧狂跳不止。
“胡狗”。
那句话仍旧在脑海里回荡,如同毒蛇般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忍不住低声咬牙。
她不是胡狗。
她是神仙不渡的林巧娘。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