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瓮(十二)

楼梯很长,洪垣已无法计算时间,萧慧极向来不出纰漏,但不知什么时候心中默数的阶数已岔了行。

方才数到了五千,或是还差那么一二个数。

一想到呆会儿折返得爬上去,洪垣唉声叹气,念念叨叨干脆住鬼肚子里得了。

但转念,万一是顺路往下出去,她宁死也决不就范。

又往下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见底。

万鬼肚底是莽原一片,风阵阵,草海翻浪,正中拱起小丘,有一棵枯萎的柏树。洪垣腹诽,这叫暗室?也忒大了点。

最后两级台阶,她跳下去,四下踩踩,是实地。

萧慧极对于玄异之事不通一窍,不作声跟在她后头穿行过原野。登顶小丘时,两人又见到一个万籁秋,他坐在柏树下,有个白眼小童在身边侍奉。

她绕着万籁秋转了一圈,他对生人的闯入全然无知,捧着一本书,却不翻页。

再偏头看那小童,屈膝扭身,单手端着茶盘举过头顶,如铜打铁铸的案头摆件。洪垣试着张嘴呼唤:"阿浑。"

小童纹丝不动。

又叫了数声,不见有一丝一毫回应,正要伸手拍他,小童眼睛骨碌一转,瞳仁翻了出来。

洪垣吓了一跳,撞在萧慧极身上,扶着他的手给自己壮了壮胆气。

"你是阿浑?"

小童眨眨眼,洪垣一时也不那么怕了,松了手将萧慧极推一边去,又问:"小大让我来的,我该到哪去找你?"

两行泪滑过阿浑谄媚的笑脸,他目光右移,看向身侧的万籁秋。她扯扯老家伙,喊他名字扇他巴掌,万籁秋只一味地盯着书,若是将他拖远,他自个儿颠颠走回来把书拾起,又在树下坐着。

往返几个来回,洪垣叉着腰喘气,认命信邪了。

萧慧极从不做此类费力不讨好的体力活,看了几个来回,冷不丁道:"我们方才是怎么进门的?"

自然是从万籁秋开门的肚皮走进来的。

早先问谷婆子是如何进暗室的,她说的是牌位反摆、烧香祭拜、连进两门便到暗室,可她没说朱红楼梯,也没说这片原野。

若是所见不同,谷婆子见的是一种,她和萧慧极见的是一种,又当如何?但想来,反摆、祭拜、进门是不变的。

方才进门,打开的是——

她目光落在万籁秋肚子上。

念头一动,手已伸到人家肚子上,怎么都撕扯不开,于是转头:“萧慧极,你就干看着?”

萧慧极终于舍得动动尊手,两人左右开弓把万籁秋扯到横挂空中也没扯开一道缝。洪垣不甘心,想是萧慧极又不肯卖力气,已是习惯性捏起嗓子:“萧郎,你没吃饭吗?”

这一招,她跟她娘学,她娘跟她外祖母学。家传渊源,百试百灵。

萧慧极果真又生闷气,将她手拍落,顺着万籁秋的肚子向上摸索,摸到下巴时手陷入其中。这脸似泥沼,牙似顽石,他扣住下排牙齿,擒稳拉至地面。

万籁秋的嘴拉长成细细的帘缝,掀开嘴角,萧慧极率先走进他口中。

口中是间暗室,仍不见装阿浑的瓮。

这暗室没有门窗,其余布置与万家祠堂一模一样,但桌上只供奉三个牌位,洪垣凑上去瞧,万奇珍把自己放在正中,亲爹万籁秋摆在斜下,再斜下是他祖父。

也是活久见,怎么有活人给自己上供的?相比之下,他将父祖放在自己之下倒显得没那么大逆不道了。

三个牌位前各有一对红烛,一支向上燃着,一支向下熄灭。洪垣细细观察,点燃一边的烛台是圆形,熄灭一边的则是方形,她开始觉得万奇珍是个疯子了。

萧慧极又是四下查过,一无所获,走到她身边,看她脸色古怪:"怎么了?"

洪垣鲜少见地不言不语,拿起一对烛台将蜡烛除下。

圆形烛台刻着三个同心圆,方形烛台中间是一层方坎,看起来如个"回"字。萧慧极有些诧异:"这真是……"

"三圆同心是为三天,这是祭天所用的圆丘,方形积聚,外围挖一圈水池,这是泽中方丘,祭地所用。"洪垣说着,把烛台摆回原位,"祭祀讲究所祭必像其类,就是说祭祀时所用之物必与祭祀的对象相像,所以圆丘烛台上烛火向上,可达上天,方丘烛台上蜡烛倒悬,埋于地下,地才能有所感应。"

这一对烛台代表天地,万奇珍却不自惭地将其放在自己牌位之前。

他竟用天地来祭自己。

洪垣觉得自己对万奇珍的了解还是太浅薄,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他是如何想出来的。连萧慧极这四平八稳的人都嗤笑出声。

一言难尽之后对着空空如也四壁,眼下还是寻到出路更为紧要。

有了前车之鉴,洪垣自然想到把牌位转过来,三个牌位后均有雕花,组在一起像个八宝盒的盒盖。她支使萧慧极再烧香磕头,只觉眼前有些恍惚,五色花瓣重叠旋转变幻无穷,停转时一朵宝相花盛放。

奇花徐徐落下,落在八宝盒的盒盖上。

方才放着万籁秋牌位的地方,突兀立着十三个小人,屈膝扭身,单手高举,同刚刚阿浑的模样如出一辙。

其中十二个已成死物,只有一个小人尚会眨眼,开口叫道:"请敬神!"

萧慧极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阿浑的魂还活着,被困在这煎熬的壳中。

拿起阿浑细看,背上刻着一个"柳"字。洪垣听说这间慈幼院的孩子父母若没有留字,就以季节为姓,春日姓柳,夏日姓何,秋日姓丰,冬日姓梅。

萧慧极叫了她一声,她回过神,目光投向他的脸,又顺着他的视线下落。万奇珍的祖父,这牌位的位置也有一个小人。

不是十三个,是十四个。不是万奇珍突发奇想,而是子承父业。

那小人已成朽木,想来他的魂已离开这里许多年。洪垣拈起小人,看见他背上刻着"徐",再想翻过去细看眉眼,却只得一手飞灰。

她有些犹疑,沉默被手里的阿浑打断。

他报时般又大叫:"请敬神!"

萧慧极把余下的小人扫进袖里,让出路来,起手揽袖:"洪麟使,请。"

洪垣颇为受用,叉着腰,说话落地有声。

"好!敬神!"

既然连天地也只配匍匐在万奇珍脚下,那自然至少以天地之礼待他。

洪垣一把扯掉萧慧极腰间玉璧,打开八宝盒扔了进去,萧慧极着急要去抢,手方抬起半寸,已是迟了千里。

怔怔看着她又从自己腰间小囊中抓了一小把生米,颈上摘下一串陶珠,水囊里倒出一口白水,通通放进盒里。

她转过头,竟一脸莫名。

萧慧极耳朵红透,显然气极:"你拿我玉璧做什么?"

"敬神嘛。"她理所当然,挨个指着,"喏,玉璧、粮食、陶器、玄酒,就是没有牛犊子,实在凑不出什么。"

萧慧极干脆利落冷笑:"没有牛犊,不是还有人吗?"

他本意只是冷嘲洪垣,不想这人眼睛经不住挪向阿浑,小人不能动作言语,但已被吓得双眼乱闪。洪垣呲牙,把阿浑直愣愣塞进怀中,横起眉:"胡说什么!"

话毕从腰间抽出匕首,寒光闪烁,割下一缕头发放在盒内。

总之再多的东西也凑不出了,不如先看看管不管用。她盖上八宝盒,半天不见反应,生生等到火气八丈高,一把掀了盒盖,才见盒中一男一女搂搂抱抱,在被窝里调笑。

男的是万籁秋那老东西,女子面容平凡,只有一双狐狸眼和落在地上的一件蓝衣令人猛然醒悟。

是那具女尸,是阿苹。

她似乎也被迷了神智,否则怎会把一个老头当作美郎君对待,她娇滴滴情真意切,没半点粉饰妆欢。

洪垣不管人家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煞风景地伸手进去搅散这对露水鸳鸯,万籁秋和阿苹被裹一起晾在一旁,她提起拔步床,在床后数出十四个瓮来。

踏破铁鞋寻寻觅觅,可算是找着了,她大喜过望、神采飞扬,拖出抱着阿苹的万籁秋,八宝盒一盖塞进萧慧极手中。

萧慧极不知怎地了,面色阴沉,仿佛只要她胆敢再造次,就要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于是她赶快造次:"你怎么了?不高兴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她提着万籁秋的后领,猛戳萧慧极手臂:"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他反复忍了又忍,终于吐口:"我那玉璧——"

"我赔你一个,好吧?"

她不假思索,眼也不眨,萧慧极别过头去,语气淡淡:"不必了,本也就是你给的。"

洪垣才想起这玉璧是她小时候路上捡的,顺手就送给萧慧极了,不想他挺喜欢的,日日不离身戴着。

想是戴出感情了,这人又念旧,这才舍不得,闹起脾气。

她撒开万籁秋,连忙给他顺气,拍拍背,捋捋胸口:"赔,一定赔,你要是不喜欢买的,我到路上再给你捡一个,你要啥样的我都给你捡。我保证,我发誓,我发毒誓。"

话音刚落,她摸着萧慧极胸膛起起伏伏,这大喘气,像是快要气死。

生怕真把他送走,洪垣只好闭嘴打住,岔开话题:"先不说了,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先出去再说。"

萧慧极总算平静下来,从心急如火到眉徐目缓只用了半眨眼。

洪垣不敢再劳动萧慧极搭手,殷勤地把万籁秋提起来。

人有三魂,万籁秋的前两魂他们已经见识过了,如今算来该打开第三魂的门出去。第一进是腹,第二进是口,她伸手,穿过万籁秋的胸膛。

原来要穿心而过。

太好了,她松了口气,不是她担忧的那个出口。

是谁设错时间了

是我[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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