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远不如洪垣想的那般顺利。
万籁秋的心房很小,只够容纳一人多,萧慧极也走进来后两人狼狈嵌着,连转身的缝隙也寻不出一丝。
想先退出去再行商议,门已消失,后路断绝。
洪垣紧贴墙壁,闻见陶土的气味,陶土墙并非直上直下,中间外凸,两头收紧。心中有不好的念头在盘桓,他们被装在瓮里了。
瓮不知在哪,地上还是地下?若是地下,岂不是活埋。
被这想法一惊,顿觉气息慌乱胸闷气短,急促的呼吸难以平缓,脑筋转动都困难起来。偏偏萧慧极绵长的鼻息春风一样拂过她后颈,扫开散落的细发。
在这鬼地方,可没半分情意绵绵的空闲。洪垣以为是鬼吹的,浑身一激灵,后脑勺撞在萧慧极的脸上。
萧慧极吃痛,天旋地转后唇上湿热热的,鼻梁已没了知觉。
"是不是撞着你了?"她头左右乱摆,就是没空隙容她身子稍侧,以便余光能够到身后人。
萧慧极不想鼻血沾进嘴里,缄口如同铁打,好不容易抬袖擦拭一下,鼻子上唇发麻后痛觉丝丝缕缕爬上,皮肤立时滚烫起来。
他张了张嘴,极快极短:"没事。"
血又流下来了,滴滴答答,敲在洪垣后襟。
她瞧是瞧不见,以为把他撞坏了,拍拍头伸手向上用力推。瓮口封死,像是压了千斤,铆足了劲挪不动一毫,指头顺着缝抠了半圈,也扒不出一根线头来。
这样耗费体力,眨眼间头开始发昏,吸气愈发艰辛。
她不动了,静下来,试图控制一下呼吸。
瓮里很冷,但她浑身蒙着一层热汗,只有背是凉的,后心一溜都被浸湿,冷飕飕粘着肌肤,如针密密地缝。
萧慧极的血那样凉,依依不舍落下时仿佛催命的滴漏,口鼻喘出的气却不同,频频、沉沉,像风在耳边呼啸。
恍惚似梦,云中雾中。
瓮外传来忽近忽远的声音,不知谁人言语,轻轻袅袅有些好听。
"……指甲……"
"……我最近发觉,看人在绳子上挣扎变得无趣了。还是父亲说的指甲声令我好奇。"
"人在垂死时抓出的声音……缓慢……酸涩……令人齿冷,能让人心尖也起满寒粟……"
声音喟叹,又是饥饿,又是餍足。
"丝竹又如何能比这更动听,光是想想也令人发颤,光是想想也令人喜欢。"
"若你心存仁慈,为何不满足我这小小的愿望?"
"……指甲,听听你的指甲……"
砰地一声,洪垣口中塞着脏话捶了下瓮墙,声音远去,环绕在遥遥处,还在苦口婆心劝导。
"洪垣。"
萧慧极的手搭上她肩,倾下脸,血蹭在她的颈窝:"我想听。"
汗毛倒立,根根分明。
她抽手一巴掌,毫不留情。
醒神的萧慧极默默很久,迟疑:"我脸怎么……"
洪垣没空理他,这种手段太拙劣,她用眼睛喘气也能分辨萧慧极的真假。只是萧慧极不清不楚方才何事,分辨片刻,幽幽开口。
"你打我。"
洪垣重重点头,心分出一半,忙着把万奇珍这老贼骂得体无完肤,另一半遍遍地回想今夜所遇见的一切。
是门,要从门出去。
可是门在哪里。
他们现如今又在何处?万籁秋三魂相套,走进来时层层深入,祠堂中有鬼,鬼身中有心,心中藏瓮。究竟是在瓮中,在心中,还是仍在祠堂之中?
心中如乱麻,理不清也剪不断,更是心烦意乱没个结果,于是搁置一旁。
又想一路如何来此,反摆、祭拜、进门,那是否也对应着反摆、祭拜、出门。
她目光倏地向下,瓮底空荡,两人的脚都抬起来避让,也无线索。想了又想,想到身后,要反摆的是自己。
瓮中空间逼仄狭小,她和萧慧极挪动都得费一番功夫,更莫说转身。萧慧极见她胡乱折腾一会儿,献上良策:"不需转身,你我一起右绕,就能转过去。"
好好好,洪垣心里大呼,果真人如其名,且人以群分。
于是两人手臂扶着瓮壁,背贴着胸浑然天成如同一人,亦步亦趋蹭着转过去,背后瓮壁上果真有戏。
——柏树上停着一只孔雀,孔雀展翅粼粼,将要远去。
想来祭拜过后,孔雀便会载他们飞出困窘,可此刻洪垣已两手空空,即使有货此地也施展不开。她心里有别的主意,一时又举棋不定,一时想殊死一搏,孔雀却不等她权衡再三,从枝上滑翔坠落,影子越变越小。
时不我待,洪垣抽出匕首,不出意外地一肘顶在萧慧极腰侧。
他捂着肋骨倒吸凉气,抬头时洪垣已操起匕首刺中孔雀的脊背。
匕首顺势划下,将孔雀背部剖开两半。
浓血蛇蜒而下,她双手已猩红可怖,同茹毛饮血的蛮人撕开猎物那般将孔雀一分为二,蓝绿的雀羽消融于血色侵蚀中,裂缝外有风吹来。
洪垣这回学乖了,探出头去,见又返回到祠堂才抬脚出去。
安然返还,她有些得意,转头要自夸几句,被萧慧极的模样吓一跳。他正用帕子擦下半张脸上干涸的血迹,那娇生惯养从不吃苦头、无论晴雨都有扇遮伞挡的脸可遭了大殃,整个面中都泛着红,一侧脸上手掌印清晰可见。
许是刚刚痛极了,眼泪自己冒出来,因此晕红了眼眶。
比起他日日一本正经的闲雅,如今这般憔悴可怜模样,教人怪不好意思直视。
罪魁祸首目光闪躲,不敢给他发难的机会,东拉西扯道:"真是惊险,还好我俩通力协作,否则真难说小命不保,得埋一起了。"
萧慧极挑起眼睛,心中只想这人最好和自己埋在一起。
她不敢对视,打起哈哈:"刚刚我那机变,是不是更胜你一筹?我猜你肯定不知道为什么要剖开孔雀的脊背,你要是请我吃饭,我就告诉你。"
萧慧极擦净面上最后一丝血,眼睫垂落,淡然瞧向它处:"孔雀性凶残,好吸人食肉,曾将佛祖六丈金身吞入腹中,佛祖破开其背,方踏至灵山。"
她咂咂嘴,补不上哪怕一个句读。
没能卖弄上腹中存的三瓜两枣,洪垣很是不甘,低头偷偷看他,打了他确实不对,莽撞地下手太重。悄悄背手凑过去,大方拍着他肩:"萧慧极,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
那张惨淡的脸由臭变香,矫揉起嘴角,眼睛刻意避开,楞楞朝着一处。
"记得赔我玉璧。"
洪垣点头如捣蒜,连声应好,一口应下后又叫萧慧极把八宝盒拿出来看看。盒盖移开,里头竟是空的,她双手抱着盒子倒过来使劲往下抖,一粒灰也抖不出来。
白费劲跑一趟,也白打萧慧极了。
伸手进怀中掏出小人,好在阿浑还在,他眨眨眼,口齿含糊:"烧香……烧香……"
这万奇珍,真是恼人,少了一毫厘都要计较。
她怨怼几句,还是给八宝盒前供上香火,这次再打开,方才所见一应俱全。阿苹在盒中转转悠悠、如痴如醉如泣如诉地寻她的万郎,洪垣扯了被褥把她盖上,将瓮捏成一撮撒于地,米粒大的小瓮数次变幻,化为能装人的大瓮。
恶臭冲天而出,狠狠打了洪垣脑袋一拳,她不知为何又泪眼婆娑,好似被老聻熏过以后就再闻不得臭味,嗅上一点便要惹出涕泪。
纵使泪怎么也擦不完,她还是跟着萧慧极循着臭气找到源头。
若其他尸骨都已被换出,那发臭的只能是阿浑,揭开封好的瓮,他们看见阿浑,阿浑也看见自己。他在瓮中半月有余,躯体已经腐坏,但衣服鞋袜尚在,不容抵赖。
洪垣和萧慧极并不精通验尸,还是得请仵作来验,故而又封上瓮口。
案子有了眉目,萧慧极却没有展颜,本应立即报与常府尹知晓,几步迈出去却是在门前停了脚步,徘徊不定。
洪垣瞧他踌躇,也是好奇:"怎么了?找到阿浑,得先告诉常公才是。"
"这尽是怪力乱神之事,如何向圣人回话,若是审理起来,恐怕首先站不住脚的是我们。"
这么大的案子,说什么在万籁秋的魂中找到尸首,说什么鬼的肚子能打开门,听上去如瓦舍说书,怎么令人信服。
这不单单是缉凶,也是朝堂争斗,再往下走,论的就不是杀人本身了。
如若从根上就是虚浮的,如飘萍,怎么和万奇珍斗,拿什么和万奇珍斗。
万家必然竭尽全力保他,他要是出事,万氏失的就是半壁江山。
洪垣倒是轻松,让阿浑坐在自己肩上:"有什么不能说的?圣人圣明,自然知道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不论往后朝中用哪种说辞,对圣人,当然要讲实话。你编出故事了,还不如圣人自个儿编呢。"
"再说万奇珍杀人,手段并不高明,只不过他现在是大人物,没人敢触他的霉头,譬如厨娘田彩女、保姆谷婆子,亲眼见他杀人,都是人证。"
"杀人偿命,这是天理,万家再能呼风唤雨也更改不了。等万奇珍下了狱,虽说墙倒众人推有些难听,但保准还有人证冒出来。"
"满府仆役难道不够你审的?你就是想太多了。"她抱起手,已经有些雪恨的快意了。
萧慧极被她说服,转身往门外走去。
萧参军:被打三千字,多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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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瓮(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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