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圣人偶然小恙称病不朝已许多时日,昨日刚刚病愈,今晨照例早朝。
谁都知道万奇珍之事不会再迁延,该有个了结。只是不知圣人要将这案子办成多大,喧嚣了多日,参奏、求情,一应折子统统按下。
圣人好面子,从不自己上阵,议事时寡言,必谋定后动,他不像先帝那般把真性情写在脸上,但到底子必肖父,圣人也有心软的毛病。
对于万奇珍,圣人自不会心软,可其他姓万的呢?怎么处置才恰到好处。
万文珍近来同样悄声,似是已决意将万奇珍彻底舍弃。
朝上先议田制后议牧马,迟迟不提万奇珍,群臣用眼睛私语切切,对正事却有些心不在焉。
前头官大的争辩激烈,一串鼓声传来。
百官都醒了神,这是戏幕拉起,该登台了。
今晨一言不发的圣人总算开口:"何人击鼓?"
内侍来去一番,禀告:"禀圣人,凤麟司麒麟使洪垣带了民妇三人,在殿外叩阍,状告万奇珍杀人害命。"
"常拓英,怎么回事?你这案子还没审结?"
圣人话未落,只见常府尹跌跌撞撞出列跪下,帽子都急歪了,明明折子早就递上,圣人不批复也就罢了,怎么还朝自己发难。
扶正官帽的时间,把思绪理顺,开口告罪:"臣见圣人龙体不快,不敢令圣人劳思,因此还没将折子递上。"
朝堂寂静,圣人也闭口打量他一番,再次开口不闻喜怒变化。
"如此大案,怎能这般迁延顾望。太祖设登闻鼓,鼓响有冤,则必受理,今日其余政议一律延后,朕今日也做做麟城府尹,在此升堂问案。"
听宣上殿时,洪垣还是有些紧张的,她昨夜向列祖列宗祷告,望他们保佑自己头一次殿前奏对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她强装镇定,不能吓着身后三人,庞婆子战战兢兢,阿苹后娘眼睛乱瞟,只有谷婆子这手上有命案的,且比洪垣冷静得多。
圣人问案,问得极细致,常拓英答不上来的就宣萧慧极上殿。
一连问了两个时辰,连两匹绣锦所做成的衣袜都全部拆开拼凑,再将万奇珍的茄袋拆开一对,严丝合缝。
上殿证人近百,黄院公一快病死之人被几针下去救出半口气,抬到殿外回话。
文朝滥行祭祀,搞得天怒人怨,三世而亡,此后人牲之法便被废除。天地生养万物,是为取生而不为取死,千年之后,万奇珍竟然用活人祭祀。
匪夷所思,这案件竟如此骇人。
万奇珍真是该死,交头接耳,只传这一句,这样一来谁还敢为他说话,恐怕以后遇到万家人都得绕着走。
万文珍许是早已想到,对此议论面不改色。
案由审清,圣人发话,将万奇珍一支逐出万氏族谱,令其更名换姓不许姓万,以免侮辱万公。罪人亲眷抄家流放,罪人万奇珍罪大恶极,三日后处腰斩,罪人万籁秋刨坟撅尸,悬尸于市,以儆效尤。
圣人一锤定音,连万文珍都称颂圣明。
他是不是真心别人不知,几个万家人倒真铭感五内。如今万奇珍不是万家人了,去了一身骚,与他们再无利害关系,骂几声也不怕人家说他们沽名钓誉。
不想第二日才是"秋后算账",万奇珍一干党羽尽数被罢免贬谪,其中不乏万氏子弟。万文珍无话可说,现如今他是闭门谢客夹起尾巴做人。
圣人大胜,心情尤其舒畅,不仅平了洪垣四两的账,又奖赏她五十两银子。
洪垣觉得圣人好小气,又觉得圣人好大方。
慈幼院收归官府所有,命庞婆婆掌事,阿苹后娘也得了赏赐和路费,欢天喜地回家去。
送走这两个妇人,洪垣还有个差事没办。
杨隆乙身上有一支素银簪子,如今结案,该物归原主了。问了人,寻到田彩女家,她烧好饭菜,准备吃好继续去找个活计。
她厨娘的差事是没了,也再没年轻时的闯劲。折腾了这些年,孤身一人,一无所有,没点进益。
正好热饭热菜,她请洪垣坐下一起吃。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厨娘,手艺确实出色,一碟子豆腐也能做出花样来。
席间洪垣问她今后打算,她讪笑不语,说了许多,她只一味地笑,笑到口干。
洪垣也没办法,临走时将簪子还给她。
田彩女接过去,不知作何感想。当初新婚之夜那人替她簪上簪子,岁月搓磨,由爱生恨,最终恨也灭去,变成不相干的人。
可她的爱还未完全成恨,恨也未完全消散,那人便先离她而去,留她一人在世间蹉跎。
想起他少年时的脸庞,那时新生活刚刚开始,朝阳会洒满芳香泥泞的小路。田彩女捏着簪子,对天嚎哭。
阳间的事告一段落,阴间的事也办得七七八八。
城隍爷发落了万籁秋,解救了苦苦守门的俩将军,命差役将阿苹押回万衢受审,之后就抱着从万家祠堂拿回的符箓、牌位等物钻研。
祖宗的事,洪垣懂的不多,帮不上忙,看两眼就走了。
一出城隍庙,碰上丘无玷。
小鬼盘腿坐在墙根下,躲影子里歪头抱手,显是在等她。她走过去,看他眼圈红得滴水,分明哭过还要装出一副大人样。
"做什么?河神爷那不用当值?"
看她斜眼笑,丘无玷脸一白,总觉得她不怀好意,偏偏死要面子,兀自强装镇定,叉腰站起。
"小爷是来报答恩情的,以后但凭你差遣,小爷无有不应。"
"哦——"洪垣拉长语调,满肚子坏水,"那哭一个给姐姐看看呗。"
丘无玷结结巴巴,知道是自己的肿眼睛露馅了,逞强瞪大眼睛:"男子汉大丈夫!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什么哭?"
"你自己说的无有不应,男子汉大丈夫,小女子这点小小要求,你不会言而无信吧?"她瞥起眼睛,瞧着丘无玷嘟哝着揉揉眼睛,脸拧来扭去,扑簌簌扇睫毛,憋了半天怅然若失。
"我哭不出来。"
哭有什么难的?简直是世上最简单的事了。
洪垣蹲下身,替他理了理衣领,弯着眼笑:"丘无玷啊,以后跟着我,再不必吃苦了。你才多大,该哭就要哭,该笑就要笑,大人的事有大人做,你懂了没?"
小鬼低着头,鼻子哼哼。
她一拍他的头:"懂了没!"
"懂了!"
声音响亮,一抬头,要强的眼睛滚出眼泪,流了满脸。
洪垣别过头,脸搅做一团,硬是把笑往下拉,憋笑憋得胃疼。终于把这小屁鬼给弄哭了,简直是人生一大成就。
她顺了顺气,对哭哭啼啼的丘无玷说道:"所以,我麟城八门总把头,今天就封你做副总把头。怎么样?够仗义吧?"
小鬼嗷地一嗓子,一屁股跌坐:"你怎么还篡位了啊!"
这下攻守易形,洪垣痛快了。
等到晚上,洪垣迫不及待向众鬼宣告已改朝换代,丘总把头选贤任能禅位于自己,现在她就是货真价实的麟城八门总把头。
副总把头在一旁冷眼旁观,两眼给洪垣戳了千百个窟窿。
洪垣新把头上任三把火,邀约众鬼明天去看万奇珍行刑。
她异想天开,也不怕把小鬼吓着。
这头皆大欢喜,明天要挨刀的人不悲不喜,靠墙坐着。无人殷勤,无人怠慢,万奇珍如在家中庭院一般,不时起身走走,不少一份惬意。
当观水月,莫怨松风。他以为做人就当如此,与亿万会喘气的器物不同,那些只是愉悦人心的东西。
人与物,终是有别。
狭窗外明月千里,落在监牢中只有三条。
"二郎。"
他听见有人呼唤,赏脸移开望月的眼,睥睨向外。
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满头银丝梳成两个发髻,点了胭脂涂抹唇脂,配着老脸老皮,甚是滑稽。
对于出卖自己的谷婆子,他并无怨恨,也没什么轻蔑可言。
谷婆子站在监牢外,殷切嘱咐:"二郎,我害了人,就先走一步,不等你了,你路上慢慢来,当心路滑摔跤。"
他扯出个笑,没什么滋味,比谷婆子还枯瘦。
谷婆子听不见他答复,自己絮絮叨叨。
"二郎,从前的事你不知道。我年轻时也是个漂亮姑娘。那个男人是府上管厨房的,十九岁,他闯进屋杀了少不更事的谷春音,我告到你父亲那里,以为郎君会为我做主。"
"他却把我许给杀我的人。"
沉默一瞬,她喜笑颜开,露出慈爱。
"所以我跑得远远的,请人写了一封情书,约自己去偏院私会。男人真傻,自以为发现我的秘密,气冲冲想去捉我的奸。"
"后来你都知道了。"
"可他死了,我还是不开心,我还是满心怨恨。直到你来了,你小时候那样乖巧漂亮,见人就甜甜地笑,笑得我想把你掐死——"
那虾似的背拉开,脸上还是平静。
万奇珍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开始觉得她庸俗。
她自顾自点头:"你要是死了,郎君该多伤心,他一定就能感同身受了。"
"可是我下不去手,婆婆真的喜欢你,像你这样的小杂/种长大了,才会让郎君痛彻心扉。"
谷婆子挺直的背松松垮下去:"二郎,婆婆陪了你四十年,如今就要分别了……但别怨婆婆……”
“你是我见过最漂亮,也是我最喜欢的玩具。"
呼吸凝滞。
有如死寂。
她身形散去,留得万奇珍坐在原地,脸似盖了白纸,层层叠叠。
什么玩具?屁话!疯话!他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他猛地扑到木栏前。
"谷春音!我要见谷春音!"
没人理他,只有他撕心裂肺地喘气声。心里的问题急切冲出胸膛,要一个答案。
"她死了。"
一惊一乍转身,草席上坐着个男人,手里撵开鳞粉。
"半个时辰前,藏了碎碗,一击毙命。怎么?万二郎君,你似乎有失风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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