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送归(四)

更漏已经滴到三更天了,月昏得像淹进了湖底一样,野猫往悬山顶上一溜烟儿地跑过去,灵巧得像抹影,影子往下一跃,扎进了花丛里。

野猫四脚肉垫将将碰着地,就被一声惨叫吓得炸毛弹起三尺高,怪嚎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

猫儿声刚起,本已吓丢魂的打更人又遭一击,吓得抱头鼠窜。

十字街心,阴恻恻的风卷地而去,两个白脸阴差押着女鬼路过。

阴差相互攻讦,怪对方不检点些把路人吓坏了。

阿苹听不得他们啰噪,扯长锁链坐在街边,赶了好几夜路,手脚没有遭罪,耳朵是遭了荼毒。听不得蠢人吵架,蠢鬼也不成,捂上一侧耳朵,脸难耐痛苦地皱起。

三五句话的功夫,见那两个不仅没消火,反而撕扯起来。

眼睛一动,利得见血。

轻轻扯动锁链,悄无声息收进手中,卡准半刹那间退进屋影,这一招做人时得心应手,做鬼了更是游刃有余。

阴差吵得火热,不经意见余光里少了东西,冷汗倒流。

"跑了!跑了!快追!"

两腿生风跑出去,再没心思打嘴皮子架。

屋缝里动了动,阿苹闪身出来,狐狸眼翻个白挤成一条缝。她就地掀一家人窗户,大摇大摆靠在椅上安然歇息。

跑灯花的是最懂影子的人,做贼多年,她懂什么叫灯下黑。那两个阴差不会再回这来了,何况她还要在这等一个人。

鬼行迅急,走的比人快,不知她那个好后娘还要几日才能与她相会。

她们都往万衢走,一条路上,早晚能等着。

阿苹不知道亲娘的模样,她被打走时阿苹还没记事。所以她只记得后娘那张瓜子脸、吊梢眼、菱角鼻子猴儿样的嘴,那张脸总是刻薄阴险地对着她,尖酸的眼睛随时随地缠在她脖子上,要将她掐死。

后娘的笑脸只对着自己儿子,是那种阿苹看了想吐的笑。

阿苹从不逆来顺受,她眼带刀枪,口衔棍棒,平等地攻击一切胆敢触碰她的人。

她有做贼的天赋,六岁就学会偷拿东西。

后娘饿她,她自己偷饭偷菜吃。别人有的东西她也要有,没有娘买,就偷后娘的嫁妆,多的是背街背巷可以换钱,换了钱,就能自己买。

后娘打她,她拗不过五大三粗的女人,装乖蔫了半年,在她后娘的床褥上扎了数不清的针。后娘从床上弹起来,头都撞破了。

气得那贱/人把她关在柴房里,没吃没喝,她饿得头晕眼花,搓火燃着干松针,把柴房烧塌跑了出去。小弟在屋檐下吃饼,身后是大火,身前是烈日,她一脚把小弟踹出老远,拾起饼塞在嘴里。

小孩匍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久才捂着肚子站起来,他说不清话,流着口水叫:"阿姐,阿姐。我疼。"

阿苹觉得她很难过,可最终也没把小弟抱起来。

后娘赶回家,同拿着菜刀的阿苹对峙,亲爹也从田里杀回来,只是见了刀子,不能再随心所欲把烧火棍打断。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她到底还是打不过大人。

狼狈逃出家门,在外流浪几日,爹又来把她找回去,不知道是仍有丝亲情作祟,还是受不了他人闲言碎语。

阿苹发觉外边的日子很好,短短几天见识了不少新鲜玩意儿。八岁时,她偷走后娘最后一对压箱底的镯子,换了些新鲜东西放进水囊,爹带着水囊上山打柴,再没回来。

她爹刚不见一个月,后娘就着急卷了嫁妆钱财跑。

打开藏在手缝里的箱子,搬出一叠叠旧衣服,被/干干净净的箱底晃瞎了眼。立即想到那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妮子,脑袋七窍生烟,手脚已经撕开半个屋。

嫁妆一件也不见,只找出些乱七八糟没见过的东西,连镜子都有两三块。

后娘不走了,这屋子她得要,但垃圾她不要。

挥舞着菜刀的后娘两只鞋都甩飞,阿苹被赶出家门,这明明是她的家,她的房子。凭什么?

无处可去,她在街头游荡,饿了就去偷别人家的饭菜吃,反正她已经手熟。最好偷的是东头矮房子,只住着一个眼神不好的老太婆,可那里只能偷到馊馒头,不好吃。

好景不长,县里人人都知道她会偷了,时刻提防着,门都不让她靠近。

肚子又开始饿,心被火煎。她来到矮房子,看见老太婆在搜地上的馒头渣,走开去别的地方,一会儿功夫又绕回来。

去而复返,去而复返,她还是走进那间屋子,把馊馒头拿走,一个不留。

一种理所当然的正义感油然而生,老而不死是为贼,何况是又蠢又瞎的贼。

她活该!

阿苹没有打听过老太婆后来怎么了,她打算离开这里,但她身无分文。

回到曾经的家,后娘出去洗衣赚钱,小弟一个人坐在门口,痴痴傻傻的,不用她叫就屁颠屁颠跑过来。

阿姐,阿姐。

她第一次抱起他,把他抱到巷子深处。

把孩子独自放在外边的人是怎么想的?故意等人偷么?弯弯绕绕,把小弟抱到胡子那,卖了换钱,傻子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只是叫阿姐,阿姐。

要怪就怪他娘,母债子偿,这是他娘欠自己的。

阿苹没回头看,踏着懵懂的"阿姐"声越走越远。出了县城,她意识到再走下去就是另一条路,忽然想要回头。她真的回头了,回头远望一眼,迢迢已过,青山若昨,故人长绝。

听不见小弟喊她的声音,听不见任何过去的挽留。

她心沉下来,沉到胃里,蠕动、碾碎、化为养分。是他活该,是他自己跑过来的。

甩头迈开步子,既然做了,就别问,别想,别后悔。

谁不想做好人,可是做好人太难 。阿苹想,要是她有娘,或许就够格做个好人了。

阿苹又见到后娘了,在她蹲在屋檐下的第三个日夜。后娘抱着沉甸甸的包袱,衣裳还是令人高看一眼的俗艳,她的笑也一样俗艳,两行牙着急先走在前边。

包袱里有圣人给的赏钱,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生怕银子着凉。

日头偏西,看样子她准备在着镇上过夜,四下张望寻个住处,眼睛左右的那瞬,怀里包袱飞出去。她大叫着去追,跳着脚追,追出镇子去,追到小路上。

路过的人像看一场猴戏,都被逗乐。

她没空理会。那是银子,她的银子,要不是当官的说有银子拿,她才不会大老远去给阿苹那个小贱/人说话。

有了银子,女儿的病就能好起来。

她这一辈子亲缘淡薄,爹娘早早就去了,嫁的头个男人也是个短命鬼。改嫁后有了儿子,谁知男人生死不知没个音信,儿子又丢了。死去活来挣扎着嫁了第三个男人,生了女儿,过上安生日子。

可怜女儿体弱多病,要治病吃药,就要大把的钱。

她撒开脚丫子疯跑,追着钱,像在追风筝,像在追蝴蝶,像穿过金灿灿的麦穗,回到她心最纯粹的时候。

树影忽明忽暗,夕阳在穿梭,仿若高高抛起的滚灯。

没有杂念,只要钱。

她脚已经酸软,脚踝一扭滚下坡去,不知摔到哪里,翻身都使不上劲。哎呀,但她看见装钱的包袱了,就在挂头顶,正巧遮住月亮。

高兴坏了,月光真亮堂,刺得人睁不开眼。

包袱掉下来,砸在她额角,闷声一响,血洇开,和她衣裳的颜色很般配。

阿苹从空中落下来,细细琢磨她的模样,岁月如同酷吏,她像老了二十岁。记下她的脸,阿苹转身原路返回,害了她命的狗男人不知还在不在麟城。

想她一世英名,竟栽在一个男人身上,都怪她见男人美貌,忍不住想调笑一晌,可憎美色迷人眼,白白送了性命。

这次回去,不论是男人还是男鬼,她必要教他就范。

气势汹汹向麟城杀去,路上遇到有人夜里赶羊,头羊脖铃叮叮当当,把她也摇过去了。

自万奇珍被一刀两断后,洪垣的日子又回到吃吃喝喝遛遛狗逗逗萧慧极的窠臼里。

她爱死这种日子了。

尤其是手上有钱的日子。她是绝对的达则兼济天下,有俩糟钱儿连洪文简和灯姑都沾光,伙食改善不少,吃得快反刍。

灯姑如今登门勤快得很,少吃一口真是要命。

这日刚吃好喝好晾着肚皮,洪文简在院散步消食,走着走着觉得尾巴一凉,回头望去,有鬼跟着。

小鬼大剌剌走过来,拍拍洪垣的膝盖。

"你这总把头当的,兄弟有难,你管不管?"

什么难?怎么又有难?才消停几天呢。

她勉强抬起眼皮,瞅一眼,就见丘无玷两手上来把她眼皮扒开。

洪垣一骨碌爬起来:"你不能什么事都来找我,你可是副总把头,我放权给你,你就这么当副总把头的?"

一番指责,丘无玷东支西吾,嘴一闭拱起,更是叉腰:"你自己说的,大人的事有大人做。"

她耸高眉毛,让他继续说。丘无玷一扬手:"嗐,也没啥,找你寻个门路,批几张鬼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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