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直在下坠。
掉啊掉啊掉,掉进阿娘摘下来的棉花堆里,陷下去,被棉花裹住,慢慢地连呼吸也不能。
咕噜咕噜吐出来,满嘴的棉花,想大声叫阿娘,却又咽下去很多水,和摆尾的金色鲤鱼一起沉下去,不然算了吧,在棉花堆里睡一觉,等阿娘来叫醒自己好了。
余光却瞥到一抹人影,慢慢和鲤鱼一起靠近,好陌生的脸,马鬃的味道,湿软腐叶的泥土香,永兴坊自家院子里的柴火味。
她模模糊糊想起院子里是有这样一个人,伸出手抱住他,他也是。
醒了。
“醒了醒了!”小荷把手里的巾布一扔,双眼肿肿地喊。
世子闻声闯进来,握住胭脂的手,两唇开合,半天没有哆嗦出一个字。
胭脂把手从他的掌心里缓缓抽出来。
“小娘,是世子救的你,你溺水之后世子可吓坏了,一个猛子就扎进水里去了,水浪那么大,世子却迟迟不上来,都担心你们两都要被水妖吞走了。”胭脂看了小荷一眼,小荷又吐吐舌头,说,“这都是奴婢听来的。”
“我们这是在哪?”胭脂扶住床台把自己半撑着坐起来,床幔是青色的,藻井用房梁架起,没有雕纹,屋子里摆饰简单,窗下长案上累满书册,另有一只土色素胚瓶放在窗台上,其中插着两支绯色的春兰。
窗外隐隐约约有声响。
“是在紫宸殿陛下短憩的寝宫里,陛下在两殿之外的地方上朝呢,是不是还能听见声音?”小荷说,“陛下听说小娘落水了,也急得不得了,请了好几拨的御医过来,又把小娘安置在这里,说小娘醒了以后立刻要人告知她,现下已有内侍官出去了。”
“不过陛下都是陛下了,这屋子怎么这么寒酸……”小荷嘀咕着。
“姑母说‘上有好者,下必效之;上行下效,捷于影响’,去年春天,礼部尚书送来一顶羊毛耳帽,被姑母随手放在这间屋子里,谁知只过了三天,长安城中足月以上的绵羊都被剥了毛皮,一直到六月,城中热得像烧火,都有数千的百姓带着羊毛耳帽从街市上走过。”
世子说话总算利索了些,又道:“后来这间屋子就再也不放别的物什了,除了那两枝春兰,是从常宁公主的韶云殿里摘来的。”
“司天台的大殿?”小荷问。
世子点点头,说:“入夜的时候有内侍官进去偷。”
小荷瞪大眼睛,世子便笑了笑,说:“我也是听来的。”
“鱼藻宫里的人怎么样了?”胭脂忽然问。
“小娘问的是推你下水的人吧?审了整整一夜,亭子里的人都说没有看见到底是谁,有两个说去收帘幔,有两个说去收米盒,另外两个说是帮小娘推轮椅去了,”小荷顿了顿,问,“小娘有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样子?”
胭脂摇头,说:“只怪我看鱼看得太入神。”
几只鲤鱼也让她想起阿娘,家里清贫的日子,阿娘捕鱼是矫健的好手,一柄木叉下去,十有**要串上来两条,鱼汤是浓鲜的雪白色,自己院子里栽的野葱……
“那可完啦,陛下勃然大怒,说今日审不出来,要把鱼藻宫里的六个人全都问斩了哩。”小荷说。
胭脂一惊,问:“全都问斩?”
小荷使劲点头。
胭脂便扶住床台,要起身,右腿牵扯的伤口却越发地疼,脚尖刚落到地上,结结实实摔下去。
小荷连忙过来扶,急道:“小娘的腿伤还没好,又经此一遭,伤口鼓了水,泡发了还没有愈合的皮肉——”
小荷说着,看了世子一眼,世子伸出手来,好像也想要扶起胭脂的另一只胳膊,最终还是收了回去,讷讷地站在窗边。
“御医说了,这轮椅还要坐上一段时日才好。”小荷说完,世子便急急忙忙出门找轮椅去了。
胭脂面色惨白,两鬓渗出虚汗,等世子走了,才轻声问:“真的是世子救的我?”
她总是想起梦中的水,还有另一个影子。
小荷重重地点头,往门外看了一眼,凑到胭脂的耳边说:“世子对小娘很挂心呢。”
“寄奴呢?”胭脂又问。
小荷愣了愣,道:“陛下只说了让奴婢进宫伺候小娘,倒是没把寄奴招进来,昨日奴婢回去收拾小娘的衣裳,路上下起了大雨,寄奴好像很晚才回来,也没带伞,淋得全身都是湿的。”
“小娘且放心吧,公子都那么大个人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轮椅推进来,胭脂便没有继续问下去,让小荷推自己到紫宸殿外等新曌帝下朝,世子无处可去,也呆呆地跟了过去。
等新曌帝下朝时,世子已经倚着紫宸殿的柱子睡了好半天,胭脂等在大殿的屏风后,朝鼓敲响以后,似乎有一个影子上前对新曌帝说了两句话,新曌帝便朗声大笑起来,由两个内侍官扶她下了龙椅。
“怎么出来了,好些了没有?小满也跟着你来了,”世子猛然惊醒,呆愣的模样又引来新曌帝的一番大笑,说,“看看这孩子,真是怪讨人喜欢的,昨日才封了他做春官尚书,想着你编撰国史总要有个帮手。”
“你不喜欢?”新曌帝见她眼神游离。
胭脂顿了顿,说:“仪配殿的屋子虽然不大,容两个人齐案编册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那是什么事情让你满脸愁绪?”新曌帝问。
“是为了昨天的事情——”
“昨日你落水,他也像不要命的一样扑了进去,听人说,你们两个都差点要回不来,”新曌帝眉间笑意渐渐敛去,不等胭脂说完,就打断了她,“你放心,我必会给你个交代。”
胭脂张了张口,屏风后又急匆匆闯来另一个身影,上官凌腰间鱼符轻晃,看见胭脂的时候滞了一瞬,眼神凛冽。
小荷不自禁低下头,不去看他。每次见了大爷,晚上总要做几场吓得人心惊的噩梦,好的时候能半夜惊醒,不好的时候,就那么心惊胆颤地梦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被隔壁婶婶家的大公鸡叫醒,再取下浸湿了眼泪的枕巾,狠狠地搓,狠狠地打,狠狠地咒骂大爷。
小荷打了个冷噤,心里盘算着今晚要不别睡了去找金明灭看星星。
“如果是为了昨天的事情,中书令就不必再说了。”新曌帝有些疲倦。
“陛下,事关小女安危,老臣不得不说,鱼藻宫里的六人固然难逃干系,可是送给推事院去审,终究不合规矩,依老臣愚见,还是该送去大理寺,先交由——”
“送去大理寺,不就是送到了中书令的手上?”一声笑问悠悠从几人身后传来,陈拙张开折扇,慢慢地说,“谁不知道大理寺少卿刘大人和中书令是总角之交,下官听说,春猎之前,令公还特意请刘大人去上官府中住了两日。”
“你这是什么意思?”上官凌两眉竖起。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到小娘是大人的亲生女儿,尚不能得此殊荣,去崇仁坊的上官府里多待几天——”
“那是她自己不愿意回来。”上官凌怒道。
“原来是这样,父女关系不和,所以令公不想留胭脂小娘的活口,难怪鱼藻宫的侍从里,有一个还是从刘大人府中调过去的。”陈拙依旧是笑,一柄纸扇,似乎将上官凌的怒气统统扇走,“令公想让大理寺来审,好把刘大人的侍从捞出来?”
“满嘴胡言!”上官凌厉声一喝,殿中香笼升出来的一缕长烟折弯飘走。
“要不是这样,令公说说,到底有谁想害胭脂小娘?”
“陛下明鉴,这件事自然要——”
“放我进去!”又是一声怒叱,内侍官簇拥着常宁公主进来,金钗摇坠,几个内侍官张开双臂虚拦在常宁公主前方,常宁公主视而不见,大步闯进来。
“母亲说过,只要他射瞎老虎的另一只眼睛,女儿就能嫁给他,青天有眼,神明作鉴,如今老虎已经死了,母亲难道要出尔反尔吗?”
新曌帝揉了揉自己的两额,不去看她,说:“禁苑中的老虎并不是裴文逸所杀,即使他射中了眼睛,也不过是趁着运气好罢了,这样一个没有威势的男人,把你交给他,我始终不放心。”
“母亲如今是皇帝,要比女儿更清楚,‘君无戏言’四个字,有重千钧。”
新曌帝又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问:“鱼藻宫里的人都审得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从昨日审到今日,已有三人不堪刑拷,服毒自尽,另有三人被下官搜出来了鸩毒丸,天明时看守的狱卒却不慎睡着,让剩下三个人找到了机会,撞柱而毙。”陈拙低头说。
“都死了?”新曌帝眉间皱得更深。
“陛下,推事使这是仗权乱刑!”上官凌说。
“陛下说的话难道从来都不算数吗?”常宁公主逼近两步。
“中书令慎言,下官从来都是秉公执法。”陈拙说。
“够了!”
雷霆震喝,所有人都闭嘴了。
新曌帝好不容易得来的好心情一瞬消散,今日常朝的时候,长安司马呈上来一只油包纸袋,说是今年春天收成极好,百姓送过来的东西,袋子打开是一些密密匝匝黑漆漆的小果子,内侍官捧到手中,掌心被渗出来的果液浸黑,便脸色大变,抖着手说长安司马一定居心叵测。
新曌帝问内侍官为什么这样说,内侍官说这果子黑不溜秋小小一颗,一看就是剧毒无比,捧到手心都觉得手掌有些发烫了,自己恐怕命不久矣。
新曌帝因此哈哈大笑,说那是桑葚。
长安城里的百姓倒是丰衣美食,无人不赞她这个新皇帝的位置坐得好,可是宫里的事……
新曌帝长声谓叹,摆摆手说:“鱼藻宫里的事情就到此为止,至于裴文逸,常宁,你就死了这颗心吧。”
“母亲!”
新曌帝转身要走,这才想起来身后还有另外三个人半晌没说话,顿了顿,便向胭脂看了一眼。
胭脂默然,她来本是要替鱼藻宫里的六人求情,如今人都死了,也不必再说什么话了。
便低头,一言不发。
这日过后,宫中渐渐有流言,说胭脂恐怕是新曌帝的私生女,暂时寄养在上官家而已。众人深以为然,难怪上官凌对胭脂一点儿也不像亲生女儿的做派,反而是新曌帝,对她的照顾似乎远远胜过常宁公主。
流言四起时,胭脂正忙地脚不着地,每日在仪配殿和小沙弥编完半册历书,又要折半天的路去紫宸殿后殿和世子编半册的国史。
周旋在皇城宫墙中,似乎总有人在暗处盯住她的后脊,日升日落,她几乎要忘了府里还有另一个沉默无声的男人。
直到收到常宁公主的那封请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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