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柬递交给百花寺外的守卫,金色的凤羽印,正中写着“百年好合”。
守卫递回来,裴正庭接过,退回到胭脂身后。
“司天台司辰赠,金雕玉兰一枝!”
唱礼的小孩大概十二三岁的年纪,嗓音已经有些暗哑,两只招风耳挂得比眼睛还要高,老人们常说这样的孩子要比寻常人聪明许多。大声唱罢,狠狠咳了两声,涨得小脸通红。
小荷留了一锭碎银在他手中,小孩高兴得把脑袋弯到自己的膝盖,连说:“娘娘吉祥!娘娘吉祥!”
小荷扑哧一笑,推胭脂进了大殿。
殿内观音像被挪走,空荡荡一间屋子,红彩系带的礼盒从左右两侧堆过来,唢呐滴滴答答地吹,喜庆的日子,殿外的唱礼声却很久再没有传来。
四野里的青草香顺着晚风钻进鼻子里,小荷是头一次来通济坊,没想过长安城里还有这样偏僻的地方,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问道:“公主他们在哪里?”
“去后院看看。”胭脂说。
新曌帝始终没有允诺给裴文逸一个驸马的名头,常宁公主一气之下便从崇仁坊的公主殿里搬了出来,据说连夜花重金请了六百名工匠,把通济坊的百花寺重新修缮一遍,又在边上的院子建了两间大屋,年轻的工匠嘴皮子没门,清晨喝茶的时候便把公主说的话原封不动地送出去——“一间屋子住公主和驸马,另一间屋子留给以后的孩子。”
按说皇亲结姻本来是大事,这么一通闹,却又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碍于公主的名衔,朝野百官们取尽长安奢华来做公主新婚的贺礼,可是碍于陛下的圣威,送礼的马车都只在通济坊门口停下,让下人们传达几句贺词,大人们却并不露面。
新曌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让常宁公主嫁给裴文逸的是她,默许公主闹这一出大戏的也是她。
火把通亮,后院的奏乐声果然更大。
小荷把轮椅从八扇敞开的殿门推出去,中间一簇高高的火,大榕树的枝叶繁密,伸出来一根长枝,枝桠上绑了两根麻绳,底下托着一块木板,常宁公主坐在木板上大笑,左右两侧各站一个孩子,推着她的后背,把秋千摇得越来越高。
笑声荡远,裴文逸手里提着一壶酒,倚坐在秋千不远处的草地上,背后是榕树粗干。
榕树的影子拉长,挤在小荷的脚下,小荷低头翘了翘脚尖,再抬头,一张咧嘴的俊朗笑脸凑到跟前。
“好几日没见你了,你就不想我么?”金明灭嘻嘻哈哈地问。
“谁要想你了!”小荷耳朵一热,低头去看胭脂,只看到脑袋顶上一团乌发,和一支清亮的玉簪。
从禁苑回来以后,小娘对身边的人手越发地挑剔,这张轮椅再也不肯让别的侍从来碰,虽然她不说,但小荷知道,落水的事情一日没有彻查明白,小娘心里的一根刺就一日不会拔出来。
也因为这样,几日来皇城进出,都是小荷亲自守在胭脂的身后,往往天还没亮就要随小娘进宫,天快要黑了才从皇城里出来,剩下的时间连睡觉吃饭都是奢侈,哪还有空想什么金咩咩。
有些人你不想他,他也会在那里。
金明灭挤开寄奴,硬生生凑到小荷的身边,还是笑:“我知道你从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说不定想我都想得睡不着觉了!哎别踢别踢——”
金明灭躲开小荷轮椅下伸过来的一只暗算绣花鞋,咕哝着:“为了见你,我可是耗尽八万贯钱,才抢来今晚这一张请柬等在此处的。”
“八万贯?”小荷眼睛一瞬瞪大,一贯钱是两千个大肉包,八万贯那就是……八十万个大肉包!
恨不得又是一脚踢过去,心里却也有些动容,他说花了八十万个大肉包只为了见自己。
“对啊,你当常宁公主请来建房子的木匠都哪儿找的,还不是我费心费力从醴泉坊买来的,她的请柬本不该发给我们这样的商客,借着这六百名木匠的名头,才让我好说歹说要来一张,”
小荷耳朵烫得更厉害。
“不过我也不做亏本的买卖就是了,八万贯把长安城里工匠的工期都包下来,然后十二万贯卖给她,木料和朱漆的价钱另算,还有铺脚石和琉璃瓦——哎哎怎么又踢我!”
“小娘说的果然是对的,没有一个商客不黑心!”小荷恨恨地说。
“我赚的可都是咱们日后的米面钱,多的也是留给咱们孩子的——”
“我说了要嫁你么?”
“不然你要嫁给谁?我可是在长安和北亚都买了大宅子,防着你想去别的地方住,现在才一个劲地赚银子,又在洛阳、江陵、河中、北都、兴阳几个地方都买了屋子,日后你要是在长安呆腻了,我们就半个月换一处屋子来住,这样算来还要再赚……”
胭脂狠狠咳了两声。
裴正庭只当自己是聋了。
小荷脸上一热,蚊子般地告诉他:“好了好了知道了。”
金明灭这才收口,浑然不知害臊两个字怎么写,向四周看了看,又道:“早知道今夜这婚宴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我就在门外等你好了,咱们一道去吃鱼籽火锅也是好的,福瑞酒楼说捞上来两条新庭湖的大鱼,我让他们给你留着呢。”
晚风把火苗吹得左摇右摆,高高的篝火旁,几个孩子手肘挽着手肘,一边唱着歌谣一边绕着火堆转圈,的确是孩子远远多过大人的院子,仅有的几个百姓也不是长安人的衣着,快入夏的时节,斑纹兽皮从肩膀扣到腰间,胸口几串明晃晃的珠子,喝酒吃肉都很大口。
大概是从小苍山上下来的猎户,或者是城外逃难过来的难民,今年收成不好,洛阳的农田都淹了大水。
胭脂看着火光四面有些荒谬的“客人”,耳边隐隐约约能听到常宁公主的笑声,她把目光再挪过去,裴文逸安静地啜下一口酒,眼神追着秋千荡远。
“大……大爷……”小荷声音抖了抖,不敢看来人。
胭脂转头,上官凌的手里没有请柬,自然不是常宁公主请来的客人,未等旁人开口,上官凌先从小荷手里接过轮椅的后背角,道:“让我和她说两句话。”
小荷惶然朝胭脂看了一眼,有心要把轮椅抢回来,可是再抬头看一眼大爷,只好绞着双手把脑袋垂下去,默默地让上官凌推轮椅走远。
裴正庭站在原地看了会儿,金明灭一只胳膊勾上来,又是嘻嘻哈哈:“走了走了,虽然是小孩子的把戏,但我听说裴小将军今夜还是留了好东西来的,看见篝火上面转的那根木杈没,有羊腿呢!”
裴文逸早就不是什么将军了,也只有金明灭会这样叫他。
裴正庭双眼一黯,不去看远处叔父的影子,也尽量不去想别的事情。今日是大好的日子,公主倾慕叔父多年,两人修成正果,虽然断了一只胳膊……
他攥了攥拳,还是不免想起石笼里的事情,再想起胭脂说过的话,就觉得有些东西像天际里漂浮不散的一团乌云,总是在晴朗的日子凝聚在自己的头顶。
他回身,轮椅已经被上官凌推远。
三人捡了个角落坐下,金明灭毫不客气地把木杈从火架子上取下来,孩子们围过来,睁着几双亮晶晶的眼睛,胆大的先说:“我要我要!”
金明灭大手一挥,道:“这点儿肉都不够小爷我塞牙缝的,臭小子要什么要,那儿有烤鸡,去去去,去吃鸡。”
小荷有心要劝,金明灭将割下来的第一块肉送进她的嘴里,便塞住了后面的话,裴正庭自然无话可说,三人阵地便成了金明灭的一人堂。
差点儿流口水的孩子便在背后狠狠地瞪了他两眼,一边向远处散去,一边把石子朝金明灭的后背踢来。
石子磕到另一块大石头,崩到裴正庭的腿上。
裴正庭面无表情,盯着火堆,眼神似乎却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尚才吃了两口,金明灭手中镶紫铜色宝石的匕首串着一块羊腿肉,对着火光照了半晌,却总是不送进嘴中。
小荷疑道:“还没熟么?”
“那倒不是,就是少了点什么,”金明灭转着烤肉,一拍大腿,道:“缺点花雕酒,紫苏,辣椒面,粗盐,最好再来两个侍女唱歌,两个侍从跳舞,载歌载酒,才是美事啊!”
这边才说着,裴文逸便拎着手中葫芦两三步跨来,在三人对面坐下,摇了摇葫芦,问:“喝不喝?”
未等金明灭点头,常宁公主提裙小步跑来,满脸笑意在裴文逸的身边坐下,又从裙下摸了几瓶小罐子,道:“盐巴,胡椒,豉油,辣椒面——你们是胭脂的朋友吧,那块肉替我割的么?”
什么替你割的,当公主就了不起么?
金明灭手上一顿,把匕首递过去,笑道:“当然了,小子金明灭,知道公主今日少一个割肉的下人,特意来帮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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