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场的灯亮得早,醉金阁如常地热闹起来。
清妍换好了今晚的演出服,一件酒红色的宽袖缎袍,衣领绣着细碎的金线,绚而不艳。她刚涂好唇色,正准备起身去候场,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唤:“琳娜,等等。”
她回头,见是经理,快步走近,脸上带着惯常的笑。
“你这场不用上了,客人刚点了维拉返场。”经理语气随意。
清妍一愣,嗓音几不可闻:“……可这场是我唱的。”
“是是。”经理轻描淡写地接道,“可下面都喊着要维拉,拦不住。维拉唱得多、场子熟,不是冲你。”
说完,他拍拍她的手臂,“后面还有机会,别往心里去。”
清妍伫立在那,看着经理快步离开,仿佛刚刚的换人不过是从台上抽走一块木板。
帘子一掀,舞台上的灯亮起,维拉款款登场,掌声如潮水扑面而来。
她站在帘后,余光里是金线绣缎下那双细致雪白的手臂,白的仿佛从没见过日光。
她松了松手指,缓缓退了回去,掌心还残留着刚才握紧时留下的微微红痕。
她换下脚上的高跟鞋,换回那双旧平底布鞋时,手指有些发抖。
鞋带有点打结,她试了两次才解开。
方才舞台的灯好似还照着她,现在却连候场的小凳子都不属于她。
她垂着眼,手指一寸寸拉紧鞋带,她怕的不是这一次被换,而是……如果这不是偶然,而是开始呢?舞台从来只记得最亮的人,若她从此再没机会登台,那她还有机会被谁听见?
醉金阁从来不缺歌女,她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有靠山的。若今晚起观众不再点她、经理不再给她排场,她很可能就此沉入人群,被人们遗忘。
那时候,她连一场梦都抓不住了。
身后传来一阵快步声,两位化妆间的小歌女擦肩而过,脚步匆匆,边走边小声咕哝:
“听说琳娜那场被撤了?”
“嗯,法国领事馆那几位今晚又来了,点名要维拉返场……经理哪敢拦。”
“啧,维拉这人气,谁顶得住啊。”
“她才刚唱几晚,这下可难说了。”
她听到了,却没有任何回应的力气。
换好鞋后,她没有回去,顺着走廊走到一处偏僻的角落。那是大厅后门附近的一处拐角,坐在那儿正好能隔着纱帘听到前台的声音,又不容易被人发现。
维拉的声音正从前方传来,稳、亮、带着一丝柔媚。
台下掌声如雷,还有人高声喊着:“再来一首!”
维拉轻笑了笑,像是推辞,又像是逗趣,结果一连唱了三首。
她蜷缩在昏黄灯影之外,看着人群为另一个人鼓掌,而她的名字没有被提起一次。
她忽然想起沈归说的那句“不该收尾的梦”,可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这尾收不收却从来由不得她。
她回到家时,屋里已是一片寂静。
煤油灯还亮着,桌上只摆着一只空杯子,杯底残着几丝温热,像是有人刚放下手,又被困意带走。
母亲已经睡了。
这几晚为了赶缝纫活,她几乎一坐就是一整天,手指缠着胶布都没歇过。清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替她掖了掖被角。她熄了灯,踮着脚脱下外袍,小心地躺到母亲身侧。
夜色沉沉,屋里只剩她与母亲并肩的呼吸声。她闭上眼,却没能立刻睡去。
她的脑子很乱,一会儿浮现出舞台上维拉回眸时的灯光,一会儿又响起《梦幻曲》那段若隐若现的旋律。
不知何时,她终于睡着了。但睡的并不安稳。
梦里,她回到了从前的家。那被修剪得齐整的花园、花厅里的白藤椅,还有那台日日擦得发亮的留声机。
父亲坐在藤椅上翻报纸,母亲正同隔壁来的贵妇说着她的婚事。
“再过两年就该嫁人了,书也念得够了,不如趁早张罗张罗,免得到时挑花了眼……”
她窝在靠垫里,抱着一只洋娃娃,咯咯笑着摇头:“阿娘又说我,什么都替我操心。”
母亲笑着瞪她一眼:“我不操心你谁操心你?你这性子啊,将来可别被你夫家笑话。”
阳光透过纱帘洒下来,她只觉得暖洋洋的,心里也轻飘飘的。那时候的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
可画面忽然一晃,天光沉了,父亲的藤椅空了,花厅寂静无声,只剩她抱着洋娃娃,站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
梦境破碎前的最后一幕,是她母亲坐在灯下缝衣服,眼神疲惫,指尖缠着纱布,一针一线地缝着什么。
她张口想喊“阿娘”,可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怎么都发不出声。
她在梦里惊醒。
屋里黑着,只剩窗外风穿过瓦缝的细响,像是谁在黑夜里轻轻叹气。
她怔了一瞬,下意识地偏过头,伸手去握住母亲的手。
那手指瘦削、温度不高,掌心有一层细小的茧,指腹还有缝纫时针线划过留下的裂痕。
她轻轻摩挲着那只手,动作很慢,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追忆。
从前的母亲,是最体面的大家闺秀。嫁进荣家后,更是过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她记得那时母亲日日绸衣罗裙,抹脂戴钗,连倒茶递水都像是捻着一朵花。
可如今,她日日坐在灯下缝衣做活,指尖裂了,指背粗了。
她知道母亲是怕拖累她,怕做她肩上的负担。
清妍伏在母亲身侧,轻轻收紧了手指,把那只略显粗糙却仍温柔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风还在窗棂间穿行,这夜太长,教人不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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