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金阁的早晨总是冷清的。

因着要排练新曲目，清妍今天早早的就来了。练声房的门虚掩着，里头隐约传来琴声。

只听了几个小节，清妍便知道这是舒曼的那一首《梦幻曲》。

那不是流行曲，也不是舞厅常用的应酬曲调。可她太熟悉了。

她学跳交谊舞的那段日子，有一次排练到腿软，歇息时琴师随手弹了这首给她听。她当时窝在藤椅里，脑袋搁在舞裙上，听得出了神。

那时的阳光是暖的，花厅里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靠角落处放着一架德国进口的斯坦威三角钢琴，音色饱满圆润，层次丰富，回响动人。家中请来的琴师技艺精湛，把这曲子弹得如雾似烟，柔得几乎化不开，仿佛人在云端行走。

从那以后，她便记住了旋律，也记住了那份松软安宁的心情。

她还特地让家里的书房管事帮她买了一张黑胶唱片，原版德压的，就为了把这支曲子放在留声机里单曲循环。那是她为数不多真正喜欢上的一段旋律。

如今，这熟悉的旋律竟在醉金阁再次响起。

她屏住呼吸，悄悄停在门口，没有推门，也没有出声。

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旧日花厅里，那张藤椅、那窗边的阳光和那几乎被她遗忘的女孩。

直到曲终音落，她才轻轻眨了下眼。

她拢了拢衣领，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听了太久。

于是她抬手，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来沈归一如既往的淡声。

她稳了稳神，推门而入。

沈归坐在琴前，目光静静地看着她。

“你来得挺早。”他语气平淡，却比平时多了一丝温和。

清妍轻轻点头，走近几步，才开口：“刚在门外听见你弹琴，没敢打扰。”

沈归微一点头，眼神未移，似乎在等她接着说下去。

清妍看着那架琴，又看了看他，轻声道：“你刚弹的……是《梦幻曲》吧？”

他略微挑眉，语气放缓了些：“听过？”

“从前听过。”她轻轻答，“家里请的琴师偶尔会弹，我那时学跳舞，累了就爱听这个。还让人买了黑胶回来，一遍一遍地放。”

她语气里带着一点点不自觉的笑，像是从记忆深处捞出了一小段阳光。

沈归没立刻答话，只注视着她，目光略带探究。

“你家里……请琴师？”他问得不重，却显然是顺势而为，藏着几分试探。

清妍的笑意敛了一些，点点头：“以前的事了。”

他没再追问。

“今天排《四季歌》。”他说，“你看一遍谱，咱们直接过一遍。”

清妍点点头，从琴边拿起了谱子。旋律她早就背熟了，昨晚回去时还特地在心里默默哼了几遍。如今站到琴边，心便自然定了几分。

沈归落下第一个音，她便跟着开口。

她的声音不似昨日那般拘束，起音柔稳，字正腔圆。转折之处轻缓，尾音略略带起，像是一朵刚舒展开的花，虽还未浓艳，却已吐出清香。

唱到第二段副歌时，沈归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停。

一曲唱罢，练声房里一时静了下来，只余窗缝透进来的几道晨光，落在琴盖上，温温地闪着亮。

他抬手在琴边轻敲了一下，语气不动声色，却带着分明的评价：“比前几次唱得顺。你学得快。”

清妍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夸她。

“谢谢。”她轻轻应了一句，眼神却也亮了一分。

沈归收回手，语气淡淡的：“今天先到这。”

清妍点了点头，开始收拾谱子。

他看着她弯腰的动作，又道：“还有问题吗？”

清妍略微停顿了一下，随即摇摇头：“没有了。”

她顿了顿，又抬头看他一眼。

“早上那首《梦幻曲》……”她轻声道，“你弹得真的很好。”

沈归微一抬眉，像是没料到她会忽然提起这个。

清妍补了一句，“你弹的虽然和原曲稍有不同，却更能让人沉醉于你琴声编织的梦境。”

沈归沉默了一下，低声道：“第十一小节后，我把旋律放慢了一点，也多留了两个延音。”

他顿了顿，目光微敛：“原谱写得太整齐了，梦……不该收得那么快。”

他说得轻，却不是敷衍，更像是在认真解释。

清妍听着，不由轻轻一笑：“难怪我舍不得醒。”

沈归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轻轻合上了琴盖。

清妍垂下眼帘，像是在思考，又像在犹豫是否要继续开口。

片刻后，她轻声问：“你弹琴……学了很多年了吧？”

沈归“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她轻轻捏着指尖的谱子，又道：“你的手法和处理，听起来不像是只为谋生学的……更像是那种，真心喜欢，才肯下功夫的。”

这句话问得不重，却藏着几分真切。

沈归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语气依旧淡淡的：“你说得对。”

清妍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回答得这么直接。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口：“那你……怎么会来醉金阁？”

沈归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低头擦了擦琴盖上的灰。

光线斜斜落在他指尖，半晌，他才淡淡道：“总要讨生活。”

这四个字说得极轻，却像是替无数人盖了章。

清妍望着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想起刚才那曲梦幻般的旋律，再看眼前这略显暗沉的练声房，只觉得那梦被搁在现实里，便更显得薄得不堪一触。

沈归却已经起身，将谱子叠好，收进柜中。

沈归没有再多说，只是将谱子叠好，收进琴边的抽屉里。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角，语气淡淡道：“走吧，有空的时候，再自己多练练。”

清妍轻轻点头，跟着他走出练声房。

门关上的那一刻，屋内余音未散，空气中仿佛还残着《梦幻曲》的回响。

她低头走在他身后，心里却有些发沉——

那样爱琴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可这句话，她没有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