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落子无悔

不出林悸所料,第二日傍晚的时候,苏词还在家中用饭的时分宫中便遣人过来通禀了一声陛下想要见他。

那权力之巅的人想要见他,加上苏老爷子的催促,苏词哪敢再停留片刻,只得放下碗筷整理了仪容便往宫中赶去。

站在紫宸殿之外劳小太监通禀,却见那小太监行了一礼略带歉意和讨好的表情低着头说道:“世子殿下,如今陛下正在殿中问六皇子功课呢。

怕是不方便……”

“无碍,我在殿外候着便是。”苏词语调温柔地回了句,既是陛下叫他来,如今又问六殿下的功课,想是故意晾着自己要敲打一下自己了。

苏词离开了殿门前,往右侧廊下走了走,汉白玉的栏杆在这月纱的笼罩下总觉得散发着几分冰冷的寒意。

或许是情不自禁,苏词的一只手抚摸上栏杆,那股凉意顺着掌心抵达胸口,胸中那些杂乱无章的心绪莫名地平复了几分。

仰头看向那一轮弦月,虽不似日光炽热明朗,却也能照亮这尘世。

虽说盈满则亏,却是周而复始。

夜间的软风拂过,苏词只觉有几分寒意,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目光总带着几分怅然。

脚步声愈近了,

身后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苏公子安。”

“李公公,许久未见了。”苏词转身看向面前这位年纪约莫三四十身穿太监服的男子,虽如今到了殿前伺候,或许在这深宫当奴仆,之前也少不了欺凌和白眼,脸上的沟壑纹路倒像是还要再往上长几岁,只低着头并不敢直视苏词。

“苏公子自几年前开始,便不常来宫中,是许久未见了。”李公公依旧低着头,说着符合他身份的话。

苏词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初见你时,你的头虽然也低着,脊梁却不像现在这样弯曲。”

“老奴是这天家的奴才,识时务才能活得长久。

苏公子不也变了许多?”李公公背脊微弯,虽然抬头看着苏词了,却是一副沧桑的老相。

“哦?”苏词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当初的苏公子,看这月色从不会叹气,只会惊艳于月色之美。”李公公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一个浅淡却是真挚的笑来。

“说说看?”苏词不知自己还有这样的时候,只觉得来了兴致。

“那时候的苏公子年少,对世间万物都有着蓬勃的兴致。

看春花秋月不悲不叹,不屑富贵不畏强权。

看不公允之事敢于面对,对弱者总会施以援手。

热情率性却也锋芒毕露。”李公公像是怀念像是叹息。

苏词心中微动,却是调侃着说了句:“你这说的似乎不像是在夸我啊?”

“当初的公子为了老奴挺身而出凭着一腔热血,鲜衣怒马本该是寻常人家十几二十余岁的少年人,可如今的公子却变了,变得圆润少了锋芒,对生死之事淡漠,为权贵折腰……”李公公摇头,否认了苏词的说法。

“李福你这话还是在骂我啊。”苏词双手微握,心绪也逐渐酸涩复杂了起来。

“是苏公子懂事得太早了,也长大了。”李福低头说道。

这权利旋涡之中的孩子又有几个是真正能像寻常人家的儿女那样长大的,鲜衣怒马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人,说得真好,他们看落花不悲,看不公敢于面对,那样的人苏词见过,却不是自己,也不在这庙堂之中。

“李公公,寻常人我这样的年岁都是孩子的爹了,若还不长大那怎么才算是长大?”苏词语调中含着几分笑意的回答,他懂李福的意思,却不想顺着他说的想下去。

“有些人会变,可有些人即便看起来变了却怎么也不会变的。

心中的那份固执即便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公子是在意的东西太多了,也太累了,最委屈的反而是自己。”这话不该是一个太监对世子说的,这是僭越,这却是李福对苏词说的。

不过是当年的举手之劳而已,又何以值得如此对待,苦难困顿之人你只稍稍的施以援手,于他们而言却是此生难报的恩情,可在这宫墙庙堂之中,这些人却算不得人。

能在这腌臜之地活下来的,又有谁的手上是真正干净的,苏词能做的不过也是尽力而为。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非黑即白的事,那大理寺少卿或许无辜,可能立足庙堂之上的人又有几人手上是干净的?朝堂争斗却总有牺牲,且于苏词并无亲故,出于私心苏词还救下了那凶手。

如此,还算得上心善吗?

苏词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良久之后才告诉李福:“李公公,当年的事不过举手之劳,你不用想着做什么。

好好活着便算是报答我,做人不能太聪明,会讨人厌的。

低了一辈子的头了,不累吗?我当你是熟识故交,若是可以,下次我们闲聊的时候或许可以坐下来喝杯茶。”

“奴不敢。”李福后退一步说道,又将头低入了尘埃里。

不远处的开门声在这样的夜色里清晰,屋子里昏黄的烛光映了出来,从光影出出来了几个人看不真切。

有一人却是朝着苏词的方向来了,是陛下的总管太监钱公公。

“世子殿下久等了,请吧,陛下让您进去呢。”钱公公低头做了个手势,示意苏词可以面圣了。

苏词进入殿内,身为臣子又怎敢直视天颜,只是一跪,把身子往地上一伏比那李公公的头低的更甚:“陛下万安。”

周围安静得让人窒息,皇帝也并未开口说什么,只是翻阅书页的声音清晰可闻,过了良久才像是注意到了苏词:“朕处理政务倒是忙昏了,都未曾注意到允之来了,平身,赐座。”

“谢陛下。”苏词方才缓缓起身。

皇帝脸上换上了一抹和善的笑容,他待苏词十数年来的确与诸皇子无二:“钱公公,允之素日里喜欢的茶点怎么还未上来?

怎么当差的?”

“陛下恕罪,是老奴糊涂了。”钱公公往地上一跪,自揽罪责。

“允之难得来宫中一趟。

罢了,你快去准备,再有下次数罪并罚。”皇帝语毕,钱公公便滚也似的出了殿门。

这一出闹剧,苏词只瞧的好笑,相较于戏台子上的戏子的装腔作势,还是这宫墙之中的人演的有趣。

人人皆戴着一副面具示人,若没有皇帝的授意,钱公公又怎会忘了这些小事,却将这事怪罪在奴才身上,说到底不过是恩威并施敲打旁人的手段,又有谁敢真正地说出来。

“听说允之近日救了一人?”钱公公出去,皇帝又开了口。

这空间并不止二人,能开口的却只有二人,天家威严,伺候的这些人于那些家具无异。

“是。”苏词低头回答。

“你可知那是何人?”皇帝语调依旧却是不怒自威。

这圣意,你不揣测或是揣测得太清都是错,苏词的掌心微湿:“回陛下,臣不知,只是遇见他时他身受重伤,形容俊朗也颇具侠气。

臣素日里无事,举手之劳也是颇为心动,便将人救了。”

“你的意思是,他只是路过的江湖侠客?”皇帝嘲讽的语气刺入耳中。

“这只是臣的揣测。”苏词回答。

长久的静默下,苏词清晰可闻自己的心跳声,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皇帝胸中自有宏图,这其实不是赌,而是一个大理寺少卿而已,权衡利弊之下,凶手是与不是,皆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凶手挑战了天家威严,这个罪名重却也不重。

皇帝谨慎对待了他苏家十余年,胸中的隐忍谋划,苏词想保一个人下来难也不难。

一开始,苏词就清楚,他救下那个人是瞒不过皇帝的。

但想保下那人却也不难,皇帝也清楚此事的发生并非党派之争,更像是一个突发的事件,庙堂的明争暗斗向来都是连根拔起,像这样光明正大地杀一人的确像是江湖人一时意气所为。

何况陛下向来“惯着”不成器的自己,为了他那个更遥远的谋划,自然不会因为这样一个人同自己计较太久。

“你想留着他,便留着吧。

只是寻常男子十五六便该成家立业,苏老将军也同朕说过数次了,要朕给你指婚。

允之啊,你说什么不愿拘束。

男人风流一些是应当的,朕也有三宫六院,只是你不娶亲却又频繁出入花街柳巷之地。

你啊你,当真是让朕头疼。”皇帝像是无奈的长辈语调。

“陛下枝繁叶茂便是国之幸事,至于臣的终身大事若是让陛下忧心了实是臣罪该万死。”苏词起身往地上一跪。

其实对于是否娶亲一事,一是苏词的坚持,二则是家人的默许,祖父虽然嘴上念叨却也只是念叨罢了,他们都更希望自己能同两心相许之人在一起,就像他们从前一样。

至于陛下这里,虽然嘴上这样说,但私下里祖父想必也是同陛下商量过的,给予自己最大的自由。

苏老将军乃是开国功臣,这点情面又怎么会没有。

至于为何反复敲打苏词成家一事,那就是陛下的考量了,苏词想。

“罢了罢了,朕知晓你有自己的坚持和风骨,风花雪月,逍遥自在。

即便朕是皇帝,有时候也向往你这闲云野鹤的生活。”皇帝脸上浮起一抹笑意起身走到苏词面前将人扶了起来,像是调侃,“只是允之,苏老将军实是难缠。

你们实是让朕为难啊。”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此事的确是臣不孝。”苏词心中苦涩,祖父随先帝南征北战,平定乱世,先帝于他有知遇之恩,他有他的信仰和固执,所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也曾对自己寄予厚望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上马杀敌的将军。

苏词也曾是这样想的,毕竟哪一个年幼儿女眼中的榜样不是他们的父母长辈,可随着父亲的敲打和自己见的事情多了,也便渐渐地明白苏家不能再出一个大将军了,可即便如此皇帝还是会容不下他们。

自己屡次让祖父失望,只怕祖父知晓自己暗里做的事情会一头撞死在宣政殿的柱子上,苏家从不参与党争,求的是为万世开太平。

武将风骨,满门忠烈。

苏词却参与了,因为知晓祖父的性子也不敢让他知晓,莫说祖父,父亲也以为只要自己藏拙便可保苏家平安了,可身在旋涡之中又哪有这样容易。

无论如何谋算,苏词却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好的结局,一条不需要牺牲无辜之人的生路。

这也便成了苏词不愿成家的原因之一。

之后钱公公上了茶点,皇帝又同苏词聊了些家常。

苏词出这紫宸殿,只觉得身上萦绕不去的寒意忍不住打了个颤栗。

“公子。”苏小看见门口出现的人赶忙迎了过来

“等得累了吧?回去吧。”苏词弯唇,拢了拢袖子抬腿便向夜色中走去。

苏大提着灯笼照着回去的路,苏小跟在苏词身边亦步亦趋:“此前公子与李公公说的话……”

“放心,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何况紫宸殿四周空旷寂寥,即便是影卫也不能靠太近,不会被人听了去。”苏词示意人安心。

“今夜月光皎皎,公子若是想可去别院抚琴,老爷那里小的去说明。”苏小又补充了一句。

苏小倒是玲珑心思,只是自己并非心情不好,只是觉得有些累了,苏词看向苏小笑了笑:“我记得曾经,我一心要弹琴的时候,爷爷要打断我的腿,你可是站在爷爷那边的,替爷爷看着我,非要我改变心思不可。”

苏小不语。

“罢了,我这几日都住在别院。”苏词沉吟了片刻又道,抚琴的确可以静心,却不是为了这个,只是这几日那人要醒了吧?

希望自己下的这步棋不会错,虽说只是一步看似无关紧要的棋,只是落子无悔,这落下的子若是错了可是要人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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